“学术宪章”：学术规范的非法律把脉——访中国政法大学杨玉圣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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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6月22日，针对学术界的剽窃、造假、浮夸等现象，教育部社科委一致讨论通过了《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学术规范》（以下简称《规范》）。“规范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工作，加强学风建设和职业道德修养，保障学术自由，促进学术交流、学术积累与学术创新，进一步发展和繁荣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事业”被写进了总则第一条。学术界有人对此《规范》作了高度评价，称其为“中国学术界第一部‘学术宪章’”。为此，笔者采访了《规范》主要起草人之一、中国政法大学杨玉圣教授。

索阿娣：对于学术剽窃、造假、浮夸现象，从性质上讲，有人认为只算“学术失范行为”，有人认为就是道德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杨玉圣：这个问题不好说得太绝对。目前学术界主要存在学术失范、学术道德、侵犯知识产权、学术腐败等问题。对于学术剽窃、造假、浮夸来说，学术失范和道德滑坡是并存的。谈到学术失范问题，应该说的确有人不懂得怎么做学术，原因很复杂，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我们的大学缺乏学术素质教育，从本科生到硕士生再到博士生大都缺乏严格的学术规范教育和学科训练；学术道德问题，涉及学术修养和品质。有一部分学者不是不懂得如何做学问，他们在国内甚至在国外都受过严格的科班训练，现在是著名大学和科研机构的教授、研究员，如果再出现抄袭剽窃，那恐怕就是学术道德问题了。

索阿娣：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有哪些呢？
杨玉圣：至少有以下八个方面的原因：第一，知识产权观念淡漠。第二，科学的学术规范体制没有落到实处。第三，单纯的“量化”政策导向等学术评价体制的负面效应。第四，实事求是的学术批评严重缺席。第五，缺乏正常的舆论监督。第六，高等教育和人才培养体制存在严重缺陷，特别是学术诚信与学术素质教育严重缺失。第七，对已暴露出来的问题重视不够、处置不力。第八，非学术因素（权力和金钱）对学术的干扰与侵蚀，特别是目前愈演愈烈的“学术官僚化”、“学术大跃进”现象为害尤烈。

索阿娣：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呢？
杨玉圣：体制问题是根本性的问题。我们现在的体制的确不无“逼良为娼”的味道。比如评职称，要求数量、学位，出多少书，有多少获奖成果、项目等，有些指标是必须的（如教学、科研），但有些纯粹是没道理的（如获奖、项目、学位）。而且，目前的评价体系本身的科学性和公正性本身就值得怀疑，以文科为例，涉及论文评价的时候就缺了最重要的数量指标之一——学术集刊发表的大量高水准的研究论文。

缺乏行之有效的处罚机制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对出了问题的人和事基本没有惩罚，或者只有微不足道的处罚。当事人不但没受到什么影响，反倒赢得了一片同情。这跟中国文化中的“官本位”思想和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有很大关系。我们一直讲“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可是不“惩前”怎么“毖后”，不“治病”如何“救人”？现在就是因为几乎没有“惩前”，所以后者络绎不绝。应该说，作为第四权力的媒体如果能够经常关注这些事情，经常给学者特别是名牌大学中那些有身份、地位、名望、影响的学者提个醒，是好事情，就像红绿灯总该亮着一样。
     
索阿娣：那么新出台的《规范》能够规定到哪个程度呢？
杨玉圣：《规范》是高校从事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工作人员的自律守则，这是一个基本定位。它是经教育部转发、由教育部社科委通过的一个文件，类似学术共同体内部的学术契约，不是一个行政文件。它对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规范、学术引文规范、学术成果规范、学术评价规范和学术批评规范都做了明确的规定。但学术失范问题与学科训练不规范有关，也与学者自身要求不严有关。道德是个自律的问题，是没法强制的。现在的《规范》也没有对违背知识产权、学术道德做出一个具体的处罚的措施，恐怕还得将来另外出台新的举措。

索阿娣：您对此《规范》的意义评价很高，认为这是“中国学术界第一部宪章”，但是宪章是具有一定的法律效力的，而《规范》只是一部学术活动的自律守则，那么它的执行力有多大呢？
杨玉圣：我用的是“学术宪章”字样，没敢用“宪法”，因为宪法是个政治学、法学术语，其法律规范意义很明确，而“学术宪章”是个学术概念。它的定语是“学术”，就是为了区分政治学、法学意义上的文件。说它是学术宪章，是因为它的基本地位与众不同：从地域上看，涉及全国各高校；从行业上看，包括除了理学、工学之外的整个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另外，它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结合而制定出来的。除了吸收最近十五年来学术界的相关研究成果外，还征求了大量专家、学者的意见，最后由教育部社科委讨论通过的，应该说其学术权威性很高。教育部社科委是指导全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高级咨询机构，它本身不具备行政处罚能力。
至于具体如何实施，有两个办法。一是将来在此基础上制定一部《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学术研究规范实施办法》，进一步细化。二是高校特别是985工程重点建设的34所学校和211重点建设的高校，结合自身的情况制定相应的学术规范及其实施办法，因为学科和学科之间、学校与学校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同样是文科，以工学为特色的清华大学，与以文理为基础的北京大学和以文科为主的中国人民大学就颇不一样。
曾经有朋友提问，这个《规范》能解决什么问题，从功利的角度讲，也许很难立竿见影，但有总比没有好，这是第一步。

索阿娣：这方面国际上的情况怎样？我们大约还要多久可以达到国际标准？
杨玉圣：学术剽窃、造假、浮夸，是不分国别、制度、信仰的，其他国家也有造假者，但总的说来，国外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少之又少，特别是在名牌大学的著名教授身上，这样丢人现眼的现象几乎不可能发生。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旦查实，就意味着这位教授的声誉扫地了，他不可能再在原来的位置上待下去了，而且从此在这一行中再也不能立足。
以美国为例，其大学、研究生院的诚信教育和学术道德教育是相当成功的。这与他们受到的严格的学术规范与学科训练有关。西方国家，无论是名牌大学还是非名牌大学，从本科生入学强调的就是你不能抄袭，不能剽窃，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到了研究生阶段以上，有更严格的学术规范，比如《芝加哥文体手册》、《MLA文体手册和学术出版指南》等就会明确告诉你注释该如何做，分门别类，非常详细。我们将来要将学术规范落到实处，恐怕得从这个方面着手，让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知道怎么做注释，从ABC做起。
值得一提的是，国外比较注重学术评论，国内则缺乏这个氛围。学术评论可以对学术不端行为起到事实上的警示和规范作用。西方的学者一辈子可能就写几本书或几十篇论文，但他们会写上百篇评论。他们认为这是对学术界的公益，表示你关心学术界；另外这也是学术交流最基本的方式之一；还有，写评论是一个学者在学术界的地位或影响的体现，因为只有在学术界有发言权的专家才有资格写作和发表评论。而在中国，人文社会类的专家学者至少有30万人，但真正写过学术评论的不会超过500人。学术不端行为之屡禁不止，是学术评论的缺席肯定大有干系。
当然，国外学者和国内学者生存的环境是不一样的，他们享受比较充分的学术自由。在美国，博士毕业后5-7年，一旦拿到终身教职（tenure），便不能被所在大学随便开除，可以平心静气地读书做研究，压力相对小得多。还有一点，与国内的大学迥然不同的就是美国的大学各有定位：在4000所大学中有1000所好大学，真正研究型的也就100所左右，其他的多是以教学型和服务型为主的，研究生大学以原创性的学术研究为住，其他的则主要是强调教学。而中国正好相反，从幼儿园的阿姨到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几乎全部都搞研究，这种“全民搞学术”的情况其实是不正常的，这样的体制使得现在学术领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所以要真正达到国际标准，至少需要二三十年。

索阿娣：除了《规范》之外，要达到学术规范上的标本兼治，还有哪些工作刻不容缓？
杨玉圣：学术风气的改良是需要一个长久的过程，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有义不容辞的学术责任和学术义务。《规范》只是最基本的，也是第一步。此外，至少还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入手：第一，建议教育部社科委主持制定《关于惩处学术不端行为的若干意见》；第二，以《规范》为切入点，在985工程重点建设的34所大学和211重点建设的高校中深入开展学术规范教育；第三，学术刊物、专家学者对学术评论、学术批评要有个正确的态度，不要冷嘲热讽，不要做旁观者，更不要做反对者；第四，对学术本身要抱持一种敬畏之心，不需要也没必要“全民搞学术”，要按学术规矩、学术规范来做学术研究，多出原创性的精品。还需要有科学的学术评价机制和健全的学术惩处机制。另外，仍然要特别强调学者的自律精神。

索阿娣：2004年真的会成为中国学术界、高教界的“学术规范年”吗？
杨玉圣：这是我个人的一种推测。今年3月份，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学术规范读本》。高等教育出版社将于8月出版第一部系统论述学术规范的科学体系、基本原则与主要学科规范的专著——《学术规范导论》。眼下出台的《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范（试行）》将由教育部转发全国高校，估计各高校9月份开学后都会积极贯彻实施。学术规范问题，讨论了16年，现在终于开花结果，一下子有一个文件、两本书，其力度之大、涉及面之广、出版、发布机构之权威，都是史无前例的，所以或许2004年会成为中国学术界、高教界的“学术规范年”。

杨玉圣：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兼任学术批评网主持人、《中国政法大学人文论坛》执行主编等。主要从事学术规范、史学评论、美国文明史的教学与研究。著有《中国人的美国观》（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等，编有《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博士硕士文库》（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执行总主编）、《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博士硕士文库（续编）》（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执行总主编）、《学术规范读本》（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与张保生合作主编）、《学术规范导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与张保生合作主编）等。

(本文由《社会科学论坛》2004年第8期刊布)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首发 2004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