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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区化、地区性与地区主义——论东亚地区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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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 15:58: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庞中英

文章来源 :《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11期


【内容提要】 地区化、地区性与地区主义是研究地区合作时的三个核心概念。有必要使
用地区性的概念分析东亚的地区性。东亚存在着两种地区化:市场为中心的地区化和民族
国家为中心的地区化。地区主义作为一个政治概念,在东亚体现为以不同民族国家命名的
地区主义,它们之间具有内在的竞争性。东亚地区合作的当务之急是整合已出现的各种地
区化进程和多样的地区主义,使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地区化和地区主义相互兼容,创造出
一种独特的东亚地区结构,使东亚最终获得整合性的地区化和分享性的地区主义。

【关键词】地区化、地区性、地区主义、东亚


地区就是由地理上接近的一组相互依存的经济、政治关系体系。但是,如何衡量地区的存
在?地区性正是这样一个衡量地区是否存在的重要概念。东亚(东南亚加东北亚)的地区
性在1997-98年的金融危机和2003年的健康危机(SARS风暴)期间已经非常明显地体现出
来。地区性的出现是地区化的结果。

地区性和地区化、地区主义密切相关。但是,人们经常把他们混为一谈。在东亚,与欧洲
不一样,地区化与地区主义并不意味着这个地区只有一种地区化(即所谓“东亚地区化”
)和一种地区主义(即所谓“东亚地区主义”)。“东亚地区化”与“东亚地区主义”不
像“欧洲地区化”和“欧洲地区主义”那样是单数,而却是复数,即东亚存在着多种不同
进程的地区化与地区主义。这是为研究东亚地区主义问题的多数学者所忽略的。本文讨论
地区性的概念及其意义、东亚的地区性、地区化与地区主义,试图回答一个重要问题:多
样的东亚地区化能否成为整合性的东亚地区化,进而真正提高东亚的地区性?而多样的竞
争性东亚地区主义能否整合为分享性的东亚地区主义?这些问题涉及到东亚能否成为一个
“地区”以及这个地区的未来。地区整合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目标。东亚如果要实现地
区整合的话,就要认识清楚为什么整合、整合什么与如何整合。[1]



“地区性”是一个值得深入理解的概念[2]



地区化取决于两种力量,即经济(市场)力量与政治(民族国家的政治计划)力量的结合
。市场力量能够带来一种事实上的地区化。不过,在政治力量对市场力量有所限制,政治
力量难以有效推动地区化,或者政治力量只消极地放任市场力量的地区化的情况下,地区
化多数只是一种客观的进程。相反,如果,政治力量鼓励、设计地区化进程,因势利导市
场力量带来的地区化,特别是通过建立各种政治力量之间的合作,达成促进地区化的若干
政治安排,这样的地区化就转变为一种自觉的能动的进程。

根据经济力量与政治力量之间的互动关系(政治经济学),为了比较分析地区化的发展程
度,一些地区主义学者提出“地区性”的概念。瑞典歌德堡大学教授赫特(Bjorn Hettne)
认为,可以根据“地区性”(regionness)的概念来描述地区化的水平。赫特是对“地区
性”进行概念化的主要学者。[3]赫特还与另一位学者桑德鲍姆在《理论化地区性的兴起
(对地区性的理论探讨)》一文中,进一步阐述地区性的概念。作为社会建构主义者,他
们指出:地区总是处于建造过程中(regions in
making),地区性意味着一个地区在多大程度上是个地区。如同“国家性”或者“民族
性”的概念一样,地区性是表示地区化程度高低的概念。不同地区的地区化水平不同,地
区化的表现形式也不同。地区化水平既可以提高也可能下降。地区本身是为了保护或者转
变现存结构的一种政治与社会工程。如同民族国家工程一样,它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
但是,一般来说,地区化的总体方向还是难以逆转的,地区性趋向于提高,因为地区化是
一个多向度的过程。他们设计了5个概念来表示地区化水平的发展:地区空间(地理与生
态单元)、地区复合体(跨地方的社会、政治、文化和经济体系)、地区社会(有组织的
正式地区合作)、地区共同体(地区公民社会)、具有特定认同、能力、正当性和决策结
构的行为实体(所谓类似民族那样的“地区国家”)。不过,赫特与桑德鲍姆清楚地指出
,地区性的概念并不是一种地区发展阶段的理论,不是前一个地区性阶段决定后一个地区
性阶段,或者前一个阶段必然向后一个阶段演化。世界上不同地区的地区化路径不一定一
样。[4]



东亚的地区性



赫特等人对地区性的概念化(理论化)成果,已经受到中国地区主义学者的注意,本文则
利用这个概念来讨论东亚的地区性和地区主义。东亚正处在塑造其地区性的阶段。这可以
从最近《东亚研究集团最终报告》看出来。该报告有助于对于我们在理论上验证东亚地区
性。2002年11月,由13个东亚国家政府官员组成的东亚研究集团(EASG)向在柬埔寨召开
的“10加3”高峰会议提交了他们的最终研究报告。[5]该报告评估了由东亚知名研究学者
组成的东亚展望集团(EAVG)2001年提交给东亚领导人高峰会议的报告,并从《东亚展望
集团报告》提供的建议中挑选了26项作为“可以贯彻”的“实际措施”。[6]

EASG关于加强东亚合作的26项具体措施主要包括:17条短期措施(组成东亚商务理事会、
为东亚最不发达国家设立普惠制、为增加外国直接投资而培育有吸引力的投资环境、建立
东亚投资信息网络、联合开发资源与基础设施、在基础设施、信息技术、人力资源开发和
东盟地区整合方面等四个领域援助和合作、通过技术转让和联合技术开发来合作、联合开
发信息技术、建设东亚研究机构网络、设立东亚论坛、贯彻东亚综合人力资源开发项目、
建立贫困缓解项目、采取协调步骤使人民获得基本医疗、加强在非传统安全领域的合作机
制、教育文化机构共同促进东亚意识与认同的加强、在艺术、工艺和文化遗产的保护方面
加强交流、促进东亚研究)、8项中期与长期具体措施(包括组成东亚自由贸易区、促进
中小企业投资、把东盟投资区扩大成东亚投资区、建立地区融资便利、追求更加协调的地
区汇率机制、促进地区海洋环境合作、建立能源政策和战略框架以及制定行动计划、在政
策咨询与协调方面与非政府组织合作,鼓励公民参与,以及在解决社会问题上形成国家—
社会之间的伙伴关系)。

东亚的情况比较复杂。金融危机前,东亚已经具有事实上的各种类型的地区化,我把他们
叫做“事实上的地区整合”(De Facto Economic Integration)。但是,很明显地,我
们有必要承认,这些地区化并非建立在法理的地区制度性合作基础(De Jure
Institutional Cooperation,法理的地区整合)上。经济上已经出现地区化,但政治上
却没有相应匹配,使得经济地区化仍然各自为政。[7]金融危机是东亚地区化的一个转折
点。由于东亚从危机中汲取教训(社会学习),事实上的东亚地区化开始具有了一些初步
的制度性合作之支持。

描述东亚目前的地区性,可以使用地区空间、地区复合体、有组织的地区合作、地区共同
体四个概念。上述东亚报告认为,东亚合作不可避免(似乎是从消极的方面看)和必要的
(似乎是从积极的方面看),而东亚共同体的深入整合(the deeper integration of an
East Asian
community)有利于所有各方,是各方面的共同愿望。看来,作为“10加3”进程官方对
话、合作的一部分,《东亚研究集团报告》建议,各国政府把“东亚合作”与“东亚整合
”当作主要目标来追求。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东亚事实上的地区化将转化为法理的地区化
。上述26项措施也非常可行、全面,“不仅包括经济与金融合作措施,而且包括政治、安
全、环境、能源、文化、社会和机构方面的措施”。该报告还有所注意到东亚兴起中的非
国家(非政府)组织行为体、公民社会的重要性,初步打破了国家为中心的传统地区主义
思路。根据地区性的概念,东亚地区的地理与生态单元已经确定;即使没有官方的东亚地
区合作,东亚已经是一个自发的(从下而上)、跨地方(这里的地方就是各个国家)的社
会体系;目前有组织的东亚地区合作已经开始。不过,虽然上述政策建议报告多次提到“
东亚地区整合”,但实际上,东亚地区整合还谈不上。这也许是因为该报告的作者没有区
分“地区合作”与“地区整合”之间的差异。[8]笔者认为,如果当初该报告的作者对此
有所区别,可能该报告在谈论东亚地区整合时会小心与慎重。

但是,东亚地区性存在不少问题。第一,地区空间似乎没有问题,就是东北亚加东南亚的
结合,但是,那只是一种地理上的国家相加,还不是经济、政治、社会、生态、安全意义
上的单一地区(single
region)。就国家方面,日本与中国的“东亚”概念显然不一样。韩国从大国力量平衡
的角度把自身看作是“东北亚的中心”。东南亚是否自觉自愿加入新的“东亚”仍然是有
疑问的。东南亚长久以来是西方殖民化进程造就的一个独立地区,其长远目标是“东盟经
济共同体”,并以这样的共同框架与中国、印度等展开势均力敌的竞争,而不一定屈就为
东亚的一个“次地区”。考虑到东盟在联合东北亚共同创造东亚方面的这个复杂心态,在
今后的东亚地区化进程中,东盟是否保持其最近的“东亚”倾向仍然是不确定的。第二,
地区认同方面,东亚地区认同很不成熟,目前只限于东亚一些政治精英与知识分子中。东
亚地区认同,早已有之,历史悠久。然而值得指出的是,在20世纪后期,传统的东亚国家
没有表现出积极的东亚认同,反而是在文化上与东亚相差很大的一些东南亚国家在表达东
亚认同(这点本身意义特别重要,可惜没有人们强调:[9]它显示,东亚地区认同可以在
内部文化多样性的基础上产生)。第三,东亚地区社会也有问题。东亚本身是全球国际体
系的一部分,但却很难构成一个地区社会,原因是地区社会的标准比国际社会的标准要高
,而东亚不仅存在着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差异,而且,因为美国在东亚
的霸权,东亚两大国中国和日本并没有生活在理所当然的“东亚社会”中,而只是处在东
亚地区国际体系中。[10]但是,如果说东亚还不是一个地区社会的话,东盟则绝对是一个
地区社会(至少是初级地区社会)。东盟意即东南亚国家协会。东盟国家之间分享共同的
地区利益、价值与行为准则。现在,东北亚国家尊重东盟在东亚合作中的领导地位,多数
东北亚国家都与东盟国家建立起对话与合作机制(“10加1”),这有助于东亚向地区社
会方向深入演变。第四,如果仅考虑东亚社会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东亚共同体的雏形早已
具备。东南亚的成千上万(数字难以统计)华人、日本人、朝鲜人与东北亚存在着千丝万
缕的社会联系。问题是,东亚国家之间在经济高度相互依赖、社会复杂密切互动、生态相
互影响的情况下,国家相互间的政治关系却存在着许多严重的问题。

地区性的概念可以在东亚合作中发挥重要作用。加强东亚地区性应该是东亚地区合作中的
主要任务。东亚合作进程中有必要引进地区性的概念。根据东亚的情况,我们可以进一步
发展由欧洲学者提出的地区性概念。



整合性的东亚地区化与分享性的东亚地区主义?



东亚地区性面对的重大问题不仅是上述一些,而且是多种多样的地区化和竞争性的地区主
义阻碍着东亚地区性的提高。

如何认识所谓“东亚地区化”?笔者认为,地区整合与地区化不能混为一谈。当代社会科
学(社会研究),特别是国际关系研究,具有许多模糊、松散、缺少概念化的术语。比如
全球化这个概念就是如此。英国社会学家盖登斯(Anthony Giddens)指出,“没有哪个
我们经常使用的概念像全球化那样缺少概念化。”[11]如同全球化的概念,地区化也是这
样一个概念。英语文献中,截止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比较好的地区化定义。在英语世界
,比较可接受的对地区化的一个理解是,把地区化与地区整合进程联系起来。也就是说,
地区整合居然与地区化可以划等号!牛津大学地区主义(最初研究拉丁美洲地区)学者赫
利尔教授(A. Hurrell)认为,地区化指的是由于市场、贸易、投资和公司决策而产生的
地区整合进程。地区化不是国家或者地方政府事前决定的结果。[12]

实际上,我对欧洲地区主义学者研究进展的观察表明,问题恰就是出在没有区分地区整合
的两种含义上。地区整合(regional integration)一词其实包括了两方面的含义,一方
面指的是经济活动的地区集中倾向、过程,这一趋势不是政治性的,非人为设计、推动的
;但另一方面,地区整合也可能是一种政府行为趋向、过程,即各类政府(中央政府与地

方政府)促进地区合作的政策与决策,这是政治性的、人为设计的。上述赫利尔教授的地
区化定义强调,地区化不是国家(包括地方政府)决定的结果,而是一种自然历史进程,
由于他像许多欧洲地区主义学者一样没有区分地区整合的两种含义,导致其笼统地用地区
整合来定义地区化。

最近的一些英语文献的地区整合研究,已经越来越区分地区主义与地区化,广泛接受的一
种观点:地区主义指关于国家带头的“地区合作工程”的理论与实践,它们以政府间对话
与合作(包括正式的协定、条约)的形式出现。这与作为一种生产、贸易、投资等带动的
自然地区整合不一样。[13]

笔者注意到,今天,越来越多的地区主义学者开始自觉地区分地区主义与地区化。他们把
前者看成一个政治的概念,而把后者当作经济的、社会的概念。(1)地区整合是一个政
治经济概念,而非只是一个单纯的经济或者单纯的政治概念。(2)如果用地区整合来定
义地区化,那可能是危险的、不合适的,因为既然严格区分地区主义与地区化,就不能用
包含经济与政治两种含义的地区整合来定义地区化。因此,笔者认为地区化是经济和社会
活动日益集中在地区空间的过程。如果把地区主义因素加进地区化的定义里,我们就可以
获得一个对地区化的比较满意的理解:没有地区主义的地区化是一种非自觉的经济、社会
活动的地区集中、汇聚趋势;而有地区主义的地区化则是自觉的地区集中、汇聚趋势,是
政治决定、政治安排注入到业已存在的地区经济过程中。

根据上述对地区化的认识,我认为东亚存在着两类地区化。现在分述如下:

1. 市场为中心的地区化

以母国与母公司为中心的跨国公司在东亚建造起复杂的跨国生产网络。东亚是日本跨国公
司在世界上的主要生产基地。在中国经济改革与开放前,日本跨国公司在东亚的生产基地
主要集中在台湾、东南亚,甚至韩国。中国改革开放后,中国大陆,特别是中国沿海地区
成为日本跨国公司新的生产基地。亚洲金融危机后,日本在亚洲生产基地更加集中在中国
大陆。日本在东亚生产基地具有高度的排他性与封闭性,是日本跨国公司全球内部交易网
络的重要一环。与日本跨国公司一样,其它东亚地区的跨国公司,特别是韩国公司,也在
东亚编织起密集的生产网络。中国大陆成为台湾与香港公司投资、贸易的基地,形成了依
靠港台资本、经营网络和大陆的廉价劳动力、资源、市场的“中国经济区”。与“中国经
济区”类似的次地区化还有一系列东亚次地区经济合作或
“增长三角”,在这些次地区合作中,来自日本、韩国、新加坡,以及台湾、香港的公
司等基本上组建自己的经济圈。在以市场为中心的东亚地区化方面,其它的例子包括:东
亚华人以及其它家族性的经济(商业)网络。与日本跨国公司在东亚的生产基地一样,人
们很难获得具体数字来表示到底华人在东亚商业圈的规模。但一般认为,东南亚(包括香
港、新加坡)的华人是中国大陆外资的主要来源,强大的华人商业之东亚网络是存在的。
表面上,华人经济网络是依据族群、家族等特殊社会关系,但实际上,形成华人东亚经济
网络的基本原因还是市场因素。许多华人因为与中国大陆天然的文化、亲缘、族群联系而
更方便地开拓中国大陆市场。

2. 在市场驱动的地区化背后是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地区化

多样的东亚地区化,每一种的经济活动都是以传统的“国民经济”为中心展开的。表明东
亚地区化中民族主义因素的一些话语,诸如,东亚是某国的“经济后院”,是中国还是日
本“主导”地区合作,到处存在。甚至,日本提出的“雁行模式”实际上是日本经济民族
主义的地区版本。在民族主义的驱使下,东亚形成了几个并列的地区化:日本的地区化、
韩国的地区化与中国的地区化(后来者),以及东盟的地区化(即使是与东北亚合作,东
盟仍然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东亚的各种地区化好比是各民族国家在地区范围内的放大。


需要指出的是,在东亚多种多样的地区化中,对真正的“东亚地区化”有意义的不是这些
民族主义为中心的地区化,而是在市场驱动的那些东亚地区化中出现的各种次地区(微观
地区)性经济合作。其中,最有价值的是东盟,东盟是东亚地区真正意义上的次地区化。
由于长期奉行与日本、中国等距离的友好政策,而非只与单一的大国交往的同时而与另一
个大国发生矛盾与冲突,东盟正在为东亚整合提供范例,也许代表着东亚地区化与地区主
义的希望。

在东亚竞争性地区化的背后是各种竞争性的、国家背景的地区主义。如前所述,本文的研
究严格按照区分地区主义与地区化来进行。我们看到,东亚不仅存在多种地区化,而且存
在多种地区主义。作为国家领导的地区计划,东亚地区主义至少存在四个种类。它们是:
(1)日本地区主义。(2)中国地区主义。(3)东盟地区主义。(4)韩国地区主义。这
些民族国家型号的地区主义加在一起并非如同许多学者理想的那样而等于所谓“东亚地区
主义”。因为它们都是东亚各国的地区战略、地区政策、地区意识形态、地区观念。这些
地区主义从其诞生起,其性质就是竞争性的(当然并不排除竞争中的合作)。因此,东亚
各种地区主义都是名副其实的各种“放大的民族主义”。

什么是东亚地区整合及其当前任务?各自为政的地区化与多种多样的地区主义本身就说明
了东亚地区的竞争性。在这个意义上,东亚地区化还没有真正发生,而统一的东亚地区主
义只是处在谈论阶段。东亚地区化与东亚地区主义确实任重道远。

东亚地区整合的对象不是别的,而是多样的地区化与地区主义。没有地区化与地区主义的
整合,就没有东亚地区整合。应该说,出现多样的地区化和地区主义对东亚地区整合来说
是个非常好的基础。水到渠成。现存的各地区化好比已经到来的“水”,东亚整合的任务
就是为这些水造“渠”。但“水到”并不一定意味着“渠成”,因为各种流动的“水”之
间要汇聚在有利于水的“渠”中不是简单的工程。

整合是个非常有用的概念,整合就是把分散的、各自为政(“无政府状态”)的东西统一
起来。传统上国家担当地区整合的主要角色。欧洲地区整合的经验就充分表明这一点。在
当代,非国家、非政府的政治行为体在地区整合中的作用上升。

作为过程的整合包括走向更大范围的共同体的手段或者工具。地区工程不同于武力制服建
造帝国(帝国主义),也不同于先进的中心国家(中央集权)对边缘的部落性力量的吸引
(这是古代中华国家与其亚洲边缘国家的关系)。整合是在各政治主体自愿与同意接受新
的原则与政治基础上的平等联合。欧洲地区主义为地区整合提供了大量经验与理论:走向
地区整合的手段是多种多样的,在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之上发展出地区主义意识形态(地区
认同),它们之间非一个取代另一个的过程,而是扩大人们的认同体系,增加了地区这个
对象,地区是各民族共同的“放大的民族”;传统民族国家主权不再与跨国的、跨边界的
各种社会关系(地区化)冲突,而是适应地区化,并为地区化服务;地区的功能开始发挥
作用,并不断创新,地区成为治理的单元(如经济共同体与安全共同体),人们开始思考
这样的治理单元到底是演变为由众国家组成的“联邦”还是“邦联”。但是,未来的东亚
地区整合恐怕既不能搞联邦,又不能搞邦联,而是一种新的地区政治结构。





东亚地区结构的内涵



地区性的概念具有意义在于它可以有效地检验一个地区是否已经地区化,是否可以到达地
区整合阶段,以及自发性的地区化中是否包含自觉性的地区主义进程。一般地说,地区性
水平低的阶段,一般没有自觉的地区主义进程,但地区性水平高的阶段,地区主义进程则
肯定发生。地区主义就是让自发的、自然的地区化加入政治因素,以政治力量推动经济、
社会力量,进而形成地区。所以,地区性与构成这个地区的每个国家内部、以及国家之间
的经济、政治密切相关。

作为新地区主义学者,提出地区性概念的赫特等在认识论上放弃了以国家为中心(state-
centrism)的地区主义。新地区主义之所以为“新”,就是因为它不仅重视国家之间在地
区范围的运动,而且重视来自下面的社会力量,因为非国家性质的综合社会因素起着主要
作用。“新地区主义”概念来自欧洲。这是由于欧洲地区整合进程的特殊性决定的。欧洲
旧地区主义是由国家推动的,而且美国作为欧洲之外的超级大国,在冷战情况下,积极支
持了欧洲合作。冷战结束后,欧洲地区主义不能再依靠国家之间的合作,以及美国的外部
支持,而需要发现推动地区整合的内在新力量。新地区主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发现了本
土的非国家的社会力量的。

在东亚,如上所述,其实,东亚的各种地区主义本来具有市场推动的特性,属于自下而上
“自动性地区主义”(autonomous regionalism),[14]只是金融危机以后,国家及其关
系才出面推动。也就是说,国家及其关系在东亚地区主义中一直落后,金融危机后才跟上
来,发挥其在地区主义中的政治作用。但是,国家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可以越俎代庖。自
下而上的地区主义是东亚的优势,日本投资者在东亚的经济网络、华人在东亚建立的经济
、社会网络(一些是家族企业),都是东亚地区主义中非国家的社会体系(地区复合体)


东亚地区合作的启动,一大任务是如何使国家与非国家两种力量更好地协调。笔者在这里
设想的东亚地区结构是一种国家与非国家两种行为体相互建设性运动的结果。在非国家行
为体方面,地方行为体以及公民社会的作用非常重要。根据东亚整合的目标,笔者认为可
以在两个层面上实现东亚地区化:国家内部对地区化的适应和地区国际关系的转变(tran
sformation)。

l 中国:作为经济体制,也作为政治体制改革的一部分,在全国统一市场经济形
成的情况下,推动中央与地方关系的合理化,弱化中央集权、实现地方分权(直到地方自
治)。在这种新的权力再分配——权力新的合理化基础上演变出一个新的中国政治经济。
中国内部,以及与中国相关的东亚微观地区(次地区)可能会大量出现。例如,香港广东
海南区、福建台湾上海区、狭义的东北亚区(中国东北、华北,朝鲜半岛、日本西部)、
中国西南与中南半岛区等。这样新的中国政治经济是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整合之基础。

l 其他国家:类似中国,其它国家的中央政府也要弱化,地方的权力要增加。其
实,靠近中国的日本各个县、韩国各个道,已经获得了很大的自主性,与中国沿海、东南
亚已经形成了复杂的自由贸易交换关系(所谓“微观地区主义”)。

l 东盟:其内部的整合具有重大意义。它本身给东亚提供了一种地区范围内国家
协会的模式。国家协会框架是东亚结构的第一步。目前,东亚可以沿着东盟模式组建东亚
国家协会,“10加3”已经是这个协会了,可惜没有人这样称呼,更没有人认识到东盟现
有制度框架对东亚的积极意义。

东亚地区主义进程:在民族国家内部运动的同时,由中国、韩国(以及将来统一的朝鲜半
岛)、日本、东盟组成的东亚结构必然要出现。未来的东亚结构不是东盟那样的国家协会
,也非欧洲联盟那样的超级民族国家(联邦),而是可以介于地区国家协会于国家联盟的
新型地区联合,成为连接各个国家与各个国家内部权力越来越大、走向自治性的地方的中
间。具有四个层次:地方、地方组成的微观地区主义运动(次地区)、各个国家、东亚地
区。这个东亚地区是在东亚经济、社会联系相互依存基础上建设出来的。

新型的东亚地区结构具有重要的理论(知识)与实践(地区合作)意义:

1. 促使国家内部关系的合理化。在考虑东亚合作时,人们一向很少考虑各
个国家内部的中央与地方关系。本文提出的东亚结构则把国内变化因素考虑在内。若存在
一个地区结构,各国内部的中央与地方关系的调整就具有更大的空间,因为不仅可以在国
家内部实现中央与地方关系的调整,而且把这种调整延伸到了东亚地区。

2. 2.促使国家外部关系(对外关系)的合理化。一些东亚国家的对外关系
中存在着一系列棘手的问题,比如中日关系,结合历史、现实,就非常复杂。如果存在一
个东亚地区结构,无论从中国方面,还是从日本方面看,中日关系都有可能重新塑造。再
如,东亚地区结构的出现,如同欧洲整合一样,可以导致美国在本地区的政治、军事、经
济存在的影响趋于合理化。

3. 促使东亚地区治理结构的出现,使得全球范围内的地区关系合理化。欧
洲、东亚作为亚欧大陆的东西两端的两个地区使得本地区获得稳定。亚欧大陆外部的美国
可通过大西洋与太平洋分别与欧洲、亚洲建立等边关系。三个等边关系将成为世界稳定的
基础。



若干结论



东亚地区整合的任务是整合多样的地区化、多样的地区主义,从而导致东亚分享性的地区
化与地区主义。地区化的整合是为了东亚地区化不再各自为政,实现整合性的地区化(in
tegrated regionalization)。地区主义的整合是为了建设真正的东亚地区主义,即分享
性的地区主义(shared regionalism):在地区主义上取得共识、一致、协调。这就是东
亚眼下的任务与长远的目标:让东亚成为东亚所有人、所有国家、所有社会、所有地方的
东亚,重新定义东亚内部各种关系(包括国家内部的关系),寻求东亚各种问题的地区解
决方案。比如当前因沙斯(SARS)流行而产生的地区公共卫生问题。[15]

东亚地区性的内容与表现形式不同于欧洲,也不同于其它地区。对东亚地区性演变(增强
或者下降)的研究将能够丰富对地区主义理论与实践的研究。

在政治上,东亚地区性的加强取决于东亚是否出现合力建设东亚地区的集体政治意志、坚
定政治承诺。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向来热切呼吁,亚洲要掌握自己,亚洲应该有自己的
声音,而不能总是跟在西方的后面。如果亚洲这么做,其前途就是光明的。马哈蒂尔在回
顾东亚历史时说:东亚可以避免过去错误的历史重复。从过去的错误中汲取教训并不是很
普遍的,而重复过去的错误则是普遍的。“我们亚洲人应该开始建立一个地区性的国际金
融当局。如果西方人不接受我们的建议,或者(国际金融体系)改革被逆转的话。由于西
方集体反对我们,我们至少应该形成我们自己的论坛东亚经济核心(the East Asian
Economic Caucus )。”[16]

马哈蒂尔的东亚地区主义观念的优点是强调东亚要联合自强,但缺点正好也来自这里。他
的地区主义属于民族主义的简单延伸,即“延伸性的民族主义”(extended nationalism
)[17]。这样的地区主义仍然是以国家为中心的,只是针对地区外部因素(特别是西方的
压力)而产生的。如果过分强调地区主义存在的外部因素,不仅不能有效整合内部,发动
地区整合的内部动力,而且一旦全球形势变化,这样的地区主义就一度难以为继。再者,
民族主义延伸性的地区主义可能会成为一些国家推动国家主导的地区计划的工具,进而引
起地区内部国家之间的竞争和对立。今天一些人谈论的“中国与日本争夺在东亚地区的领
导权,竞相争夺对东盟的影响力”可以解释成为这种逻辑的结论。因为他们把东亚地区主
义看成不是中国民族主义,就是日本民族主义的延伸。

在经济上,“地区是相关国家的共同市场、资本(金融)与知识(观念)的来源。”[18]
东亚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经济结构。亚洲金融危机被称为地区主义进程在东亚的转折点。金
融危机前,东南亚国家就感到东盟小了点,而亚太经济合作组织则大了点。而“东亚”则
正好合适。[19]东亚内部贸易与投资的扩大将增强东亚国家在与美国(北美)、欧洲讨价
还价的能力。东亚货币、金融合作可以有效抵御全球金融的不确定性风险。

在文化上,地区性体现为多种文化的和谐共处。东亚要超越欧洲地区主义思维看待差异性
与集体认同。东亚是个在文化、文明上差异很大的地区,但是,这些差异可能是加强地区
性的障碍,也可能是促进地区性的动力。关键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东亚现存文化、文明的
多样性。按照欧洲标准,从东南亚到东北亚,要组成一个地区,存在着文化、文明的不跨
越性。但是,如果按照多元一体的新地区主义思维,如果我们不追求一个传统文化、文明
上同质的地区,那么,东亚完全可以在多样性文化的基础上成功塑造出一种共同的地区认
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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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是在英国牛津大学中国研究所(2003年1月23日)做的《中国与东亚地区主义》以
及在舍菲尔德大学东亚研究学院(2003年2月19日)做的《分享性的东亚地区主义?》两
场讲演稿基础上整理的。


[1] 本文把原来的所谓“地区一体化”(regional integration)一律理解为“地区整合
(融合)”。


[2] 肖欢容博士把“regionness”译为“地区融合度”(见肖欢容:《地区主义:理论的
历史演进》,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256页。笔者深为认同这个理解。


[3] See Bjorn Hettne, “Global market versus regionalism”, in David Held and
Anthony McGrew (eds), The Global Transformation Reader: An Introduction to the
Global Debate, Polity Press, 2000, pp. 156-166. And Bjorn Hettne and Fredrik
Soderbaum, “Theorising the rise of regionness”, in Shaun Breslin at al
(eds), New Regionalism in the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Warwick Studies in
Globalisation, Routledge, 2002, pp. 33-47.


[4] Bjorn Hettne and Fredrik Soderbaum, “Theorising the rise of regionness”,
in Shaun Breslin at al (eds), New Regionalism in the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Warwick Studies in Globalisation, Routledge, 2002, p. 38.


[5]
《东亚研究集团最终报告》报告见东盟秘书处网站。http://www.aseansec.org/viewpdf.
asp?file=/pdf/easg.pdf


[6]
《东亚展望集团报告》见东盟秘书处网站。http://www.aseansec.org/pdf/east_asia_vi
sion.pdf


[7] “事实地区化”(de facto regionalisation)与“法理地区制度合作”(de jure
regional institutional co-operation)概念得自海冈特教授的研究。见Richard
Higgott, "The Politics of Economic Crisis in East Asia: Some Longer Term
Implications", CSGR Working PaperSeries 02/98, March 1998. 海冈特没有有意区分
地区化与地区整合。笔者受他的启发,提出“事实上的地区整合”与“法理上的地区整合
”两个概念。


[8] 地区合作与地区整合都是地区主义的方式。不过,地区合作不同于地区整合。在概念
上,必须对此加以区分(Thomas Christiansen, “European and regional integration
”, in John Baylis and Steve Smith (eds), The Globalisation of World Politics,
Secon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515)。地区合作可以看作是地区
整合的第一个阶段,但是,地区合作并一定导致地区整合,而许多地区合作的目标从一开
始就排除了地区整合。目前,地区统合只有在欧洲实现,在其它地区主义进程,还只停留
在地区合作阶段。1999年东亚10加高峰会议发表的声明叫做《东亚合作联合声明》。东亚
是否搞整合还是个未知数。


[9] 原因是许多人亚洲人也按照美国自由派的思维考虑问题,在盲目批判东南亚国家提出
的“亚洲价值观”的同时也否定了自己的亚洲认同。结果,他们在倒洗澡水的同时连小孩
也一块倒掉了。


[10] “国际体系”不同于“国际社会”。在地区范围内,这一点也成立。东亚国际体系
不同于东亚国际社会。


[11] 转引自Jan Aart Scholte, “What is Globalization? The Definitional issue
– again”, Paper presented at a Globalizatio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February 7-8, 2003, University of Warwick, UK.


[12] 转引自Shaun Breslin, Richard Higgot and Ben Rosamond, “Region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in Breslin at al (eds), New Regionalism in the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Routledge, 2002, p. 13-14.


[13] 同上。


[14] “自动性质的地区主义”概念见,Bjorn Hettne, “Global market versus
regionalism”, p. 157.


[15] 庞中英:《东亚社会地区主义》,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研究》,2003年第3期。


[16] The Future of Asia Dato’ Seri Dr. Mahathir Bin Mohamad Prime Minister of
Malaysia
6th Nikkei Shimbu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Future of Asia” Tokyo, 9
June 2000 http://www.aseansec.org/2807.htm


[17] “延伸性质的民族主义”概念见,Bjorn Hettne, “Global market versus
regionalism”, p. 157.


[18] Richard Higgott, "The Politics of Economic Crisis in East Asia: Some
Longer Term Implications", CSGR Working PaperSeries 02/98, March 1998.


[19] Richard Higgot and Richard Stubbs, “Competing conceptions of economic
regionalism: APEC versus EAEC”,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2
(3),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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