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挑战下的能力限度

清水煮音

　　如何评估美国的国际地位走势,是国际上普遍关注、普遍感兴趣的问题。上个世纪70年代,曾有过有关美国实力及美国是否在衰落等问题的讨论。“9·11”以来,同一议题的讨论再起高潮。我赞成不少学者的看法,即美国实力仍处于峰巅状态,美国的超强地位———也可以说是“霸权”地位———还可以维持数十年,最少可维持到本世纪中叶。在此之前的几十年间,还看不到比美国更强大的国家出现、并替代美国实力的可能性。

大家分析美国实力超强的原因时,谈了很多,我都同意。我只想补充一点,就是从地理学基础看美国实力。古希腊人在研究国家治理时,很重视国家的规模、特点,包括气候、地理位置、特别是人口多少、面积大小以及它们之间的比例关系等等,好治理的国家必然是人口、面积适中、各种比例关系适当的国家。同理,衡量大国的实力及其“寿命”也要考虑这种地理学基础。与美国相比,世界上所有的大国都有地理学弱点。中国、印度人口太多,这成了崛起的“包袱”;加拿大、澳大利亚人口又太少,天生就不具备成长为世界大国的潜质;日本、英国国土面积太小,则是制约其大国地位难以逾越的障碍;俄罗斯国土面积又过大,大而无当,很大一部分国土在冻土带,一样制约其成长。惟有美国,人口、面积、资源、气候、地理位置都处于最佳结构,各种地理学要素的比例关系也处于最佳状态。可以说,美国得天独厚,天生就具有成为世界超强国家的最佳地理学基础。如果大国衰落注定不可避免的话,那么美国也必定是历史上寿命最长的大国。美国不会、也不可能永久性维持世界超级大国地位,但美国注定了将是永久性世界大国。即是说,不论美国如何衰落,美国都至少会保持住世界大国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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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量大国的实力地位包括纵向比较、横向比较、软力量与硬力量比较等指标。用这些指标衡量,美国实力无疑处于无与伦比状态。在硬实力方面,纵向比较,今天的美国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横向比较,今天的美国比紧随其后的数个大国的实力之和还强大,其优势远远超过当年英国所倡导的“双强标准”。在软实力方面,考虑到上世纪中叶正是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蒸蒸日上的时代,资本主义因内斗及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而处于日落西山的颓势,美国今天的软实力实际上也比二战结束前后更强大,美国的影响力遍及世界每个角落,这是冷战时代所没有过的。

现在的问题是,美国实力既然无与伦比,为何美国还在安全困境和各种危机中挣扎,为何步步是险?这不正好说明美国实力不足、甚至不足以解决美国国家的基本安全需求吗?有这种疑问,是因为我们的战略思维还停留在19世纪,还在以19世纪的战略观认识21世纪的战略难题,即仍然相信实力万能,实力能满足国家安全的任何需求。实际上,时代变了,解决任何战略问题不能没有实力,这是一条古老的战略法则;但与此同时,有了强大的实力并不能保证解决一切战略难题,这也是一条战略法则,在21世纪尤其如此。

美国2004年的国防预算超过4000亿美元,约占全世界国防预算总和的一半。但4000亿美元的巨额国防开支还不到美国ＧＤＰ总量的4%。如果有必要的话,美国还可以把它的国防开支增加一倍、甚至两倍,使之达到一万亿美元甚至更多,而不影响其基本的生活水平与发展需求。但即使美国国防开支增至一万亿美元以上,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美国的战略难题。为什么?因为美国的难题不是力量不足造成的,而是力量以外的力量造成的,或者更精确地说,美国面临的问题在于问题本身而不在于力量不够用,这是症结所在。

冷战时期,美国把前苏联这样的大国视为战略对手,防止大国崛起挑战其世界霸权是其主要战略目标,贯彻这一目标主要依赖于硬实力。软实力主要用于进行心理战、宣传战等方面,只具有从属和辅助作用。冷战后、特别是“9·11”后,传统安全威胁下降,非传统安全威胁上升,美国根据国际战略形势与国际潮流的变化,大幅修改其国家安全战略,调整以准备大国战争为重心的传统安全与战略思维,把应对非传统安全威胁提升到决定国家兴衰存亡的战略高度。目前的美国,把恐怖主义定位为国家安全的现实与头号威胁,集中力量打恐。但反恐相对于21世纪甚至更长的历史时段,仍然如白驹过隙,不过是短暂一瞬间。

没有了大国挑战、没有了恐怖主义威胁,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会以何种主题为目标?五角大楼2月份披露了一份由安德鲁·马歇尔等人执笔的绝密报告,内称未来一二十年,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大城市沉入海底、土地资源锐减及由此引起恐慌、数百万人死亡将是美国及人类的最大安全威胁。安德鲁·马歇尔是美国从事“新军事革命”理论研究的权威人士,是美国“新军事革命”的倡导者,由其主持、并在反恐时刻发表这样一份战略文件是耐人寻味的,说明了美国战略关注点在变化。环境、资源问题是人类共同的问题,而且在不远的将来,将取代其他问题成为人类面临的最大战略难题。从长远来看,人类整体与自然界的矛盾比起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的矛盾或说人类之间的矛盾更严峻,也比反恐和大国争雄更严峻。简言之,这不是杞人忧天的问题,这是一个如何阻止造成“恐龙灭绝”的“大自然悲剧”在人类身上重演的问题,终归要求全人类以合作姿态共同寻求解决办法,也要求大国合作并发挥其独特作用。美国作为世界上得天独厚的大国和现阶段的“领袖”国,对这些前沿问题的确有其他国家所不及的敏锐感受力,也负有寻找解决办法的“领军”作用。而要解决这些问题,不是美国无与伦比的硬力量可以做到的,更不是美国单打独斗可以做到的。它需要全球合作,需要促进国际合作的软力量。在21世纪,软力量是否比硬力量更重要?这无法用百分比计算。但可以肯定的是,软力量不但越来越重要,而且已经脱离辅助和从属地位,越来越成为在国际政治中独立起作用的力量。

战略学另一条古老法则是实力决定目标、决定战略。但今天的美国继“问题决定联盟”之后,又出现了“问题决定目标、问题决定战略、问题决定政策”的新战略法则。美国要解决其面临的新问题,必须更多地依赖软力量而不是单纯依赖硬力量;更多地依赖国际合作而不是继续到处寻找战略对手、搞单边主义。这不仅是希望或理想主义、甚或是空想主义,也不是实力变不变的问题,而是势之所在,是个“形势比人强”的问题。尽管还会出现反复,美国倡导冷战思维与战争思维的人不会轻易退出历史舞台,但美国战略迟早会依据国际潮流和历史性力量的变化,完成这样的调整。

综而言之,关于美国的实力与地位问题,有三点结论可以取得一定共识:第一,美国在20世纪中叶前还会维持超强地位,在此之前谈美国衰落还为时嫌早;第二,即使美国衰落了,美国仍将是世界大国、强国,美国衰落在概念上只不过是一个超级大国衰落为平常大国;第三,人类面临的世界性难题,需要大国起领军作用来解决,需要大国合作来解决。美国固然有种种缺点,包括“霸气十足”和“帝国病”,但在目前阶段,要解决人类的各种共同问题,还离不开美国及美国的实力发挥正面作用、领军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如衰落,在一个受各种难题困扰、折磨的世界,未必没有负面效应。中国人不会、也不必对美国衰落抱幸灾乐祸的态度。

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发展最快的大国,中国经济在跨越式发展的同时,面临的问题及对国际性难题的感受与认识也在跨越式发展。未来5-10年,中国在环境、资源、能源等“自然属性”问题上遇到的发展瓶颈将上升为无法绕开、必须全力解决的现实战略性问题,届时中美在这些问题上将有更多的利益结合点。中美合作的基础将超越共同反对某一个霸权国家、或者反对恐怖主义等,转化为共同与环境、资源、能源等“自然属性”的战略难题斗争。如果美国在环境问题上愿意与爱斯基摩人合作,就没有理由对中美合作前景抱悲观态度。

中国对外战略有三大目标,其中之一就是“积极参与”,参与世界事务,参与全球管理,包括参与解决环境、资源、能源等各种全球性问题等。在此过程中,中国不仅要积极倡导建立合理的国际机制,也要倡导大国合作,尤其是与美国积极合作,把中美战略合作的内容从反恐、反跨国犯罪、经贸等领域进一步扩展到共同解决其他全球性问题的更广阔层面,承担解决全球性问题的“大国责任”。当然,对美国的缺点、种种“帝国病”和“霸气”也要有清醒的认识,要在促进美国发挥正面作用的同时,限制其利用世界主导性大国的独特地位“以权谋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