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于中国来说有非常大的不一样。因为,中国的军队,或者说自从有武装,就跟中国的国内政治,或者说君主的政治以及改朝换代这些东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对于军队来说,没有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对外部的这样一个概念。军队既是对内的,也是对外的,甚至对内的职能强于对外的职能。御林军什么意思,它不是对付外部的,而是对付内部的,而御林军向来是各朝代最重要的军队。那么,军队的职能就不一样,军队往往就是改朝换代的工具,主要是为了维护国内政权的稳定,当然也有抵御外部侵略、向外部扩张的职能,不能说中国从来没有向外扩张。但这两种职能很难分清楚,而且,我冒说一句,历史学家会不会同意我不知道,我觉得军队的对内职能恐怕还要强于对外的职能。拿我们现在这支军队——中国人民解放军来说,它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当然是从八一南昌起义发展起来的。这跟美国的军队就不同了。从八一南昌起义时的中国工农红军到八路军、新四军,再到解放军,然后还有一段时间的志愿军,一直到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在我们还是强调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也就是说军队是党的军队,当然军队也是国家的军队,但最重要的是军队还是接受党的直接领导。这样呢,军队和国家的关系在中美两国也是不一样的。对于美国来说,换一届总统就换一个武装部队总司令,也就是说军队跟党没有关系,军队跟国内政治没有直接的关系。而对于中国来说,中央军委是党的中央军委,同时也是国家的中央军委,但首先是党的中央军委。美国的国防部长是文官,而对于中国国防部长来说,当然要是军人。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常识,但是一对比起来就发现中间有很大的不同。
再往大处说,什么叫国家安全就不一样。美国人说的国家安全叫national security,就是关于national的东西,当然引申一下就是关于联邦的东西,因为美国是一个联邦制的国家。当然,国民警卫队等也是用来对付内部的,包括救灾、消除国内骚*等。但是,它不是主要的东西。而且,军队由文官来领导,总统是文官,国防部长也是文官,这跟中国的领导体制就很不一样。刚才我说了,中国的军队是党的军队、人民的军队。所以,美国的军队比较强调职业化、服从命令那一方面。军队就是服从命令的,就是指到哪就打到哪。那么,对于我们来说,国家安全的界定就很难,跟美国的national security就不一样,与其说是national security,不如说是state security。那么,国家**部就叫作Ministry of State Security,不叫Ministry of National Security,这里就意味深长了。也就是说,中国维护的国家安全的国家是一个state,state什么意思?就是政权意义上的国家,不是一个全国性的、民族性的、国家性的东西。我们说的国家是一个政权的概念,也是一个政体的概念。所以说维护这个政体,比如说坚持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不能说军队国家化,军队国家化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很不好的想法,很危险的一种想法。所谓军队国家化就是把军队变成一个national army,不是一个state army 或者是the army of party,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原则问题。这样的话,两个国家安全的概念的不同就非常清楚了。而对于中国来说呢,因为刚才我说了中国自古以来国家的变化是跟朝代联系在一起的,而美国基本上不是一个改朝换代的过程,即使总统变了,它的基本体制不变,基本概念不变,所以实际上美国的国家安全有更长的一种延续性。虽然它的历史短,但自国家安全概念形成之后长期以来是没有变化的。而对我们来说,国家安全是一个最近的概念,古代没有国家安全这种概念。这些东西都是不一样的。这样的话,因为两国国家安全的内涵和外延不同,两个国家的安全观比较起来就很困难了。
还有一点不同,我讲就是全球大国、地区大国视角的不一样,国家力量的不一样。那也就是说,为什么美国一会儿伊拉克,一会儿伊朗,一会儿北朝鲜,离它很远的事儿它都要管,哪儿都跟它有关系。因为它在全世界都驻着兵嘛,它有精神头去管人家的事情。世界上不管哪儿发生了事情都跟它有关系,因为它的力量到那儿了。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们的力量到美国那样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像美国一样呢?我就想我们远远不会那样。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全球大国的实力和地位,我们也没有这样一种观念。这产生一个什么样的差别呢?就是我们在看世界的时候主要是看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周边、我们的核心利益,比如说台湾我们说是核心利益,或者说国内政治稳定我们看成是核心利益,或者说我们的经济发展是核心利益。但是,对于美国来说,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或者说,它不存在像中国面临的台湾问题这样的事情,它就去想别的事了。那么,这样一个全球视角和地区视角、国内视角就产生一个不同。比如说,美国要在中亚进行“颜色革命”,颠覆别国政权,或者说改换政权,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去关心这些国家本身是怎么一回事,而是因为美国插手了,那么我们其实想的是美国会不会也会插手我们。所以,我们完全是一种自保型、防御性的观念。但是美国就觉得很可笑了,你中国怎么会把这种事情联想到你自己呢?而我们不能不联想。另外,我们拿日美军事同盟来说,我们一讲日美军事同盟,马上想到日美军事同盟干什么?就是要对付中国,对付朝鲜,而且对付朝鲜也是在其次,你想不出它还能干什么。它发展导弹防御系统是针对我们的,它老是强调日美军事同盟也是针对我们的。这些方面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也有不全面的地方,因为美国是一个全球大国,它想世界上的事儿。美国在说它自己的安全战略的时候,它是把这些全球性的问题先摆在里头的。而我们看美国的全球战略的时候,包括我自己在内,先看看有没有包括中国,其实关于中国的那部分很少。如果大家仔细看一下的话,中国那一部分marginal,或者说不那么重要。当然有些东西它是不愿意说,但是有很多东西它也也没放在它的眼中。可是我们在看美国的时候,是有的时候啊,我是借用一位老资格外交官的说法,说得有点儿讽刺意义,就是我们别自作多情,别把自己在美国眼里的地位想的很高。这几年美国确实是很重视中国,但是我们也需要看到美国是一个全球性大国,所以它把反恐的问题看作是它第一位的,这是从它的长远利益来考虑的。现在美国把反恐放在第一位,把中东地区看作它的核心利益之所在,把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看作它的重要任务,这都已经作为我们所说的国策定下来了。那么,我们就不必美国一有一点儿什么动静就说美国全球战略变化了,东移了,转到亚太地区了。我们仔细分析一下不是这样的。它的军队是随时调动的,不是说它的一艘航空母舰转到亚太地区就把我们中国当主要敌人了。没有这么回事。它远远没有把中国当成主要敌人。什么时候反恐战争结束?还早着呢。会不会把中国当成主要敌人?至少现在不会。
中美安全观不一样的地方还在于,美国是一个利益优先的国家,它把自己的国家利益看成比什么都重要,当然它首先确定什么是它的国家利益。它现在搞不成西方联盟了,就搞一个Coalition of the Willing(“意愿者同盟”),就是你要反恐就和我站一起,不反恐就靠边站。那么,美国是先定一件事,跟我来的是朋友,不跟我来的不是朋友。而我们很多时候是关系优先的考虑,我们办事情要先考虑是不是朋友,要先套近关系。美国人不是这样的,它不先定位说我们是不是朋友,而是先确定这个事能不能干,能干咱们就是朋友,不能干咱就分开,就不干了。这就是美国人的一种思维方式,它是利益优先,事情优先。所以,冷战结束以后它就有一个非常大的转变。冷战之前美国也不是这样,冷战之间它以苏联为主要敌人,剩下的就按这个来排了,谁跟苏联站在一起的当然就不是朋友,谁跟苏联闹矛盾美国就拉谁。冷战结束以后,它就开始重新定位了,就是说我先把自己的利益、准则摆清楚,然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就排出来了。这就是我观察美国它的国家安全战略在冷战后的基本方式。而我们是在一个转变的过程中间,就是现在我们也开始意识到我们也是国家利益优先,我们也有一些核心的利益,有一些核心的价值。如何界定这些核心利益和价值还是有待分析、确定的,但是毕竟我们开始往这个方向上去想。在想的过程中,我们还是有一中习惯性的思维,我们先是确定敌人、朋友,要把关系先界定了,再有一个实际利益怎么界定的问题。这个中间就产生摩擦了。比如说,怎么摆美国,我们现在显然不愿意说只要跟美国站在一起就是我的敌人,只要跟美国对立的就是我的朋友。我们现在绝对不是这个样子。这是我们的一大优点,一大转变,跟我们过去以苏划线、以美划线是很不一样的。但是,还有一些东西是传统的,就是说先要定位,先要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然后再说事儿。这里头就会有一些潜在的矛盾了,很多时候我们就要花时间在定位上,我觉得花时间在定位上可能花得太多了一点儿。比如说,现在对美国的定位,到底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到底日本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可能还在定位这个问题上绕圈子,可是实质性的问题没解决多少。这种思维我觉得可能要有所改进。
另外,由于这样一种敌人、朋友的观念,有些时候我就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说我们需不需要敌人?这个在美国也是有争论的,一部分人就像亨廷顿,说美国需要有敌人,说Who are we?说美国人是谁?说美国人天生就要好斗,它就要找敌人,没有也是有,不然这个国家的动力就不足了。米尔斯海默他也是这么想,他就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一个竞争型的世界,虽然他对中国没有特殊的反感,但是他就说中国发展起来最后还是要跟美国对抗的。美国有一部分人确实是在找敌人。而我们大多数人没有说要找一个敌人这想法。但是,确实在我们的安全战略中间这一部分我们还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就是说,如果我们没有敌人,那还有没有国家安全战略了?有没有军队存在的必要了?比如说瑞士,它没有敌人,世界上很多国家也没有明确的敌人,但是它们仍然觉得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来应付可能产生的不测。那么,我们在军事思想上,在战略思想上,我觉得这一部分是没有的,就是说我们还没办法这么来想事儿。首先,台湾问题是我们军队存在的极大必要性,那么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台湾问题了,我们的军队还需要发展战略武器吗?也就是说,这样一个军事战略思想、国防战略思想,也就是大的安全战略这一部分,我们如何界定我们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需要一支能够有机动性的军队,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的一种战略,或者说是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一支强大军队的重要理由,我觉得这一点上是需要深入思考的。不然的话,有一个问题,就是说我们内心深处认为美国是我们的战略敌人,甚至是我们军事上主要的敌手,我们这个军队存在主要是打美国的,是不是这样?我心里想恐怕是这样。可是要跟美国人说不是这样,这事情有点儿麻烦了。美国人信吗?然后它就举出来你的军事报告,内部的也好,外部的也好,都是关于怎么打美国航母,怎么打美国飞机。美国就说,你中国不就是把我当敌人吗?你把我当敌人,然后你不让我把你当敌人,这也不可能嘛?那么,也就是说我们心里是把美国当成军事上的假想敌的,但是我们又要跟美国说我们不想和美国发生对抗,我们没把美国当敌人。那么,美国就说你军事上透明吧,中国就说你到底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吧。当然,美国在这一点上也是没有道理的。但是,美国在军事战略上确确实实会说这件事情在实战中间会是怎么样,但它不一定有一个确定的说蓝军、红军到底谁是谁。因为,美国的敌人确确实实经常在转换,苏联曾经是主要敌人,现在不是了,但它还是要那么强大的一支军队,把伊拉克收拾了,还有伊朗。如果打了伊朗,它最后还需要敌人。那么,也就是说它界定它的国家安全战略和军事战略的时候,它有一个不一定谁是敌人的思想。这一点,我觉得我们是需要深入思考的,我们是不是需要有一个不确定的敌人的想法,实际上我们的敌人也是不断变化的。建国以来,中国的敌人也是不断变化的,从美国到苏联到印度都打过仗。我们的敌人也是不断变换的,所以我们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以备各种各样的不测,也就是说不是有一个确定的敌人,不然,一旦敌人变了我们就需要不断地调整政策。当时跟苏联好的时候,我们都是苏制的武器,跟苏联不好了,我们就不好办,所以就自力更生,现在跟俄罗斯比较好了,就大规模的引进俄罗斯的军事技术和武器,那么几十年后是不是还是这种情况?在这方面,我觉得我们就需要考虑怎么建立自己的防御系统,研制自己的一套武器,而不依赖任何外部进口的武器。这又回到国家安全战略中间,就是一个科技发展战略、技术创新的问题,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就是说,我们的技术创新在哪?我们自主的军事技术在哪?作为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来说,我们还是要自己的东西,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还要在科技、军事技术、国防现代化方面有极大的投入,而这种投入又不是针对任何一个国家的,或者说只是为了解决台湾问题。我觉得这也是国家安全战略的一个大的问题。只有在这些问题上有一个深入地思考,我们才能有一个真正符合我们长远利益的一个核心的国家安全战略。
说到最后,我就想再说一点儿,就是日本是不是我们一个心头大患?如果大家说是,那么道理在哪?如果从国家安全战略的考虑来说,日本该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上?那我们就有一个整个国家安全战略的定位的问题。比如说,前几年我们没有和日本闹成现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会和日本发生军事上的冲突,现在又突然感到有这样的危险。回顾我们建国以来的历史,中美关系一好,台湾问题稍微缓一点儿,日本问题就突出出来了。而在中美关系出现危机、台湾出现问题的时候,日本问题根本不是个事儿。当然,我们并不是在找日本作敌人,可是这里头确实有一个难题。很难设想一个局面,就是中美、中日关系同时比较好,比较平稳,台湾问题也比较平稳,其实我们应该设想怎么推动这样一个局面。这恐怕也是一种长远设想的问题。还有包括俄罗斯、印度这些周边国家。也就是如何在我们周边形成一种我们认为比较好的战略态势,比较好的一种权力平衡,也就是说学学美国的想法,我们要塑造我们的国际环境,而不是被动地应付我们存在的朋友、敌人不断变换的局面,以及随着突发事件的出现不断改变战略的问题。对这些,我们恐怕要有一个全盘的考虑。我今天就讲到这,剩下的时间大家可以提问,还有就是欢迎挑战和批评。谢谢!
问:王教授,您好!中国长期以来奉行不结盟政策,而美国在全世界范围内广泛结盟,比如说北约、美日同盟、澳新美同盟等等。我想问一下,这种结盟和不结盟的政策对中美双方安全观的影响如何?谢谢!
答:这个问题非常好!我刚才没有想到。我们的不结盟政策也是经过长期的思考才形成的一种想法,那就是因为结盟我们吃过亏。跟比我们强的国家结盟,如跟苏联结盟,后来觉得受了人家的欺负,觉得吃亏。跟比我们小的国家结盟,如跟越南,我们也吃过亏。所以,从结盟中间我们没有得到什么东西,那我们再去结盟我们会得到什么?也就是说我们很实际地去想,我们跟印度结盟有什么意义吗?我们跟朝鲜结盟会有什么意义吗?更不会有人想我们会跟美国结盟,跟日本结盟,所以结盟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结盟不可能,而且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曾经我们跟苏联结盟过,但最后我们吃亏了,没有得到好处,从历史的经验教训我们得出不能结盟的教训。美国的结盟也是在历史上形成的,而且它现在又有一个意识形态的纽带,也就是说一种价值观的纽带,它绝不会跟它没有共同价值观的国家结盟。所以它有些东西现实存在的,比如说跟韩国、日本、欧洲的盟友关系,但是这个意识形态的纽带已经慢慢松散了,比如说跟韩国。于是这个联盟也就面临着重大的危机,就是说美国在现在的结盟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才有Coalition of the Willing的问题。这样的话,我就觉得美国有美国的理由,而且美国的结盟到现在又产生了很多危机,中国在结盟中间教训大于好处,就没有必要结盟。这就在安全观上有所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