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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春明大哥走了,是我陪他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那一餐吃得很漫长,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里主要是他在讲,我在认真地聆听和思考,这是我们一贯的谈话方式。他经常讲:“卫海是当过十几年兵的,军人的作风总是让他那么认真;他听你讲话的那个认真劲儿,也逼使着你讲话时得认真起来,所以嘛!跟卫海聊天总是很累……”。这个我承认,但程大哥哪里知道这也是我的原则——认真耐心地听别人讲话,这是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做不到这一点的,也根本赢不到我的尊重。
话题依然是我先挑起的,我感叹道:“大哥啊!我们现在的工资待遇并不高,目前经济发展形势又不是很好,以后生活压力会愈来愈大呀!”他说:“我青年中最美好的回忆都留在了法国求学那段时期,但最贫困的日子也是在那时,老哥今天就跟你讲讲当时是如何渡过难关的……我在法国读书十二年,前半段靠国家资助,日子也没觉得多清贫;但后半段根据国家计划,就给断奶了,就得自己交学费了。那边学费和生活费很昂贵,靠打零工根本赚不到足够的钱。所以啊!我就靠一个法国朋友的信用作担保,依次在三家银行贷款。当第一家银行贷款到期时,我就用在第二家银行贷的款还第一家的,同样用第三家的还第二家的,依次循环起来。这样不仅能按期还贷,而且自己的信用度也会不断增加,以后贷款额度也会愈来愈高,经济压力就小多了,就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来读书和写作……”。我除了不得不佩服大哥的聪慧外,而且霎那间也解开了一个长久困惑我的问题——大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法国朋友和中国朋友,就是因为他的诚信!他的那种纯粹的诚信,那种受法兰西文化浸润过的诚信!
后来,我就调侃他说:“学成后,在法国谋份工作做做学术,不也挺好吗?”大哥顿时严肃起来:“老弟,你根本想像不出一个在国外呆了那样长时间的人是如何想家的;你只有到了国外,才会知道什么是祖国,什么是家……”。他接着说:“我之所以支持你翻译博丹的主权理论,并帮你作审校,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国家主权理论太需要汲取博丹的理论营养了……”。那时,我才真正的明白他为何如此慷慨地帮我——他的学术生命早已和他所热爱的国度深情地联系在了一起。
春明继续说:“我是迎着21世纪的曙光回国的,回来时也没考虑那么多,就想在大学有一个教职,在法大有我一片学术绚烂的天空就行。当时法大那个状况,也没什么人才引进这一说,而且我把留法的一点微薄积蓄也全部买了专业书籍带回来,那时我可真穷……”。他还忠告我,“趁着年轻,要多读书,学问要做得精致,不要因为经济压力就在校外到处找活赚钱,要对得起自己的学术和青春……”。我想这也是大哥的学术立场与态度,莎翁曾言这个时代是养活不起读书人的,大哥一生穷困,那是因为他对学术爱得太深沉。
谈话中春明不断强调:他现在感到非常幸福,他说这全是因为他的爱妻。因为她不光给了他对爱情和婚姻的信心与勇气,而且他还确信她会给他生一个儿子,以致于他言语中经常不自觉地会说“我儿子”怎样怎样,无不流露着对爱妻的无限深情和期待。可是,他又说:“有时内心也很痛苦和遗憾,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双亲大人。母亲是在他留法时去世的,家人一直瞒着他,直至他回国工作;父亲今年都快八十高龄了,也没有在他身边尽几天孝道……”。其间,他突然说:“老弟,你觉得什么是‘最大的幸福’?我想它应该是一个善良的人得到与他的善良相称的幸福。”我笑着附和道:“大哥呀!你在套用康德的观点哟!”他也高兴地说:“是啊!可我现在越来越有这种‘最大的幸福’的感觉了。”我知道大哥是在用心感悟着他现在的一切,冥冥之中也似乎在劝诫着我们要珍惜周围的一切。
之后,春明还透露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将要到别的高校任教了,并说:“最留恋的还是法大这群聪颖的学生,以前上课时我都要认真地看着他们的眼睛,你可知那是戳透无知与弱智的利剑……,临调走前,我还要约徐校长谈谈话,最近我又有了许多新的想法……”。
晚餐吃完了,大哥该去神圣的大学讲堂上课了,可不想那竟是一条不归路。但,自他的鲜血涌洒在他所钟爱的知识殿堂那一刻起,他已经贵为神圣,已经在在天国中感受到“最大的幸福”了。若真的会有在天之灵,我想大哥一定会为凶手的行为感到震惊和耻辱,但也一定会以他的善良宽恕凶手的愚味与罪恶;而对于我,作为大学教师共同体的一员,则会悲愤地喊出:“课堂神圣!反对暴力!生命珍贵!”
大哥,别怕!一路走好!
(感谢李卫海先生惠寄)
学术批评网(www.criticism.com)首发 2008年11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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