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鹏：答《财经》记者问

岸上的猪

　　就克里米亚局势接受《财经》杂志记者采访全文
　　
　　作者按：3月19日，我就克里米亚局势接受了《财经》杂志记者张舟逸女士的电子邮件采访。21日，我收到她撰写文章中涉及我的内容的邮件。有些文字，我的采访回答中没有提到，是她阅读了我的有关文章，对我的观点进行了归纳。有些地方不准确，我进行了校对。采访全文被引用得很少，但是我出于对杂志和记者的尊重，没有先行公开。4月7日，《财经》杂志第10期发表了张舟逸记者的文章《公投中的国际法窘境》。我现将采访全文发表于此。
　　您好！关于克里米亚公投涉及到国际法的部分，我们主要有以下方面的问题想要请教您：
　　1、目前国际法中对于民族自决的规定主要出现在哪些文件中？以上规定是否可以适用于克里米亚？
　　答：《联合国宪章》是最早将自决权作为一项原则提出的国际文件，《国际法原则宣言》对其进行了具体解释。它应用于殖民时代没有争议，争议在于后来。西方国家普遍认为民族自决权适用于后殖民地时代，中国官方和学术界主流认为不能用于后殖民地时代。民族自决权能否应用于科索沃、克里米亚，都是有争议的。
　　2、乌克兰本国法律对于克里米亚以公投形式加入另一个国家有何规定？
　　答：我在北大法律信息网发表了《乌克兰临时当局的合法性分析》，提到自2月21日乌克兰议会修宪开始，修宪、罢免总统、任命代总统和总理，都是违宪的。议会接着罢免了宪法法院5名不听话的法官。现在乌克兰的整个宪法秩序处于不确定状态。俄罗斯不承认现总统及政府的合法性，克里米亚不承认2月21日及以后议会的一切决定。你要问宪法，我都无法告诉你适用哪部宪法。老宪法第73条规定：“乌克兰领土变更问题只能通过全乌克兰人公投决定。”这说明克里米亚没有权利通过全民公投独立。
　　3、依照目前的公投结果，根据乌克兰国内法律和国际法规则，乌克兰可以采取的措施有哪些？
　　答：按照国际法院关于科索沃问题的咨询意见，克里米亚宣布独立没有违背国际法。类似地，它进行全民公投也不被国际法禁止。它没有违背国际法，但是违背了国内法。可惜，乌克兰临时当局，包括代总统和政府，都是非法的。一个践踏宪法的政权怎么能维护宪法秩序呢？
　　4、目前有许多国家都出现了很多民族独立的声音，像魁北克、苏格兰、加泰罗尼亚等，他们所遵从的法律基础是什么？
　　答：独立分以下几种情况。（1）殖民时代殖民地依据民族自决权独立，基本没有争议。（2）宪法明确授权可以独立，例如黑山独立。（3）宪法虽然没有明确授权，但可以被解释为有权独立，多应用于自愿结合的联邦制国家，例如前南斯拉夫解体。这种情况存在争议，引发了流血冲突。苏格兰与英格兰属于自愿结合的联邦制国家，在中央政府与苏格兰政府达成协议后，它的公投具有法律效力。其它情况，像魁北克、加泰罗尼亚的独立运动缺乏法律依据。
　　5、公投，或者说民族自决权的实现，应该遵从怎样的程序？受到怎样的限制？
　　答：公投和民族自决权不是一个概念。公投的程序由宪法和法律确定。至于民族自决权，上面说了，西方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存在分歧。而且，它没有统一的标准。例如，西方国家支持科索沃自决，却反对克里米亚自决，被称为双重标准，就是因为没有确定行使民族自决权的标准。
　　6、目前仍然有很多学者评论称，科索沃与克里米亚这两个case并不具备可比性，且认为克里米亚公投是违法的（eg.http：//www.cfr.org/ukraine/why-crimean-referendum-illegitimate/p32594？cid=rss-analysisbriefbackgroundersexp-why_the_crimean_referendum_is_-031614），对此您的看法是？
　　答：关于第一个问题：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事物。即使是同卵双胞胎，也有不同之处。分析科索沃的特殊性没有意义，关键问题在于：科索沃这些特殊性能否成为它独立的理由？世界万物都有联系，你说科索沃是特例，克里米亚和俄罗斯自然可以说克里米亚是特例。西方武力干涉科索沃、承认科索沃独立，开启了潘多拉盒子，是始作俑者。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仔细看了你推荐的发表在外交关系理事会网站上的文章《为什么克里米亚公投是非法的》。里面讲了5个要点，我一一解答。第一点，公投的合法性。我已经在前面讲到了，克里米亚公投没有违背国际法，但是违背了国内法，可惜乌克兰宪法已经被前反对派践踏了。西方国家承认临时当局合法，却指责克里米亚公投非法，不占理。至于补救性分离，我在《国际法院科索沃案例的法律分歧》中已经指出了，国际社会对此分歧巨大。即使在支持这个权利的西方国家，他们也没有确定标准。如果有了标准，无论是科索沃还是克里米亚，都不会有争议。
　　第二点，国际社会的措施。受访专家Bellinger指出国际社会没有很好的应对措施。他提到了科索沃案例中，通过联合国大会向国际法院寻求咨询意见。但是我的观点与他不同，我认为如果问题一样，那么结论也肯定一样，现行的国际法没有禁止宣布独立。其实，还有更有效的方法，乌克兰向国际法院起诉俄罗斯。塞尔维亚曾经想起诉那些支持科索沃独立的国家，迫于国际压力，它没有这样做。
　　第三点，科索沃的特殊性。我前面已经提到了，我承认科索沃的特殊性。克里米亚也有特殊性，戈尔巴乔夫提到了这个问题。他讲得很好，限于篇幅，我没必要重复。我举两个例子。其一，镇压行动不能导致民族自决权，例如伊拉克萨达姆对库尔德人进行了残酷的镇压。其二，当年镇压科索沃的是米洛舍维奇政权，科索沃宣布独立时塞尔维亚已是公认的民主国家。拿十年前的镇压行动作为十年后独立的借口，太可笑。我再次提到核心问题：行使自决权的标准是什么？
　　第四点，基辅政权的合法性。我前面已经提到，乌克兰当局赤裸裸地践踏宪法，Bellinger遮遮掩掩，欲盖弥彰。俄罗斯已经提到，他们应合法总统亚努科维奇的邀请出兵。
　　第五点，先例问题。Bellinger比西方政治家诚实，他承认科索沃形成了先例，克里米亚也形成了先例。这点我和他没有争议，我也如此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