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核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

朝日鲜明

“朝核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
——对于朝核问题性质的一点认识

单法盛
（东北师范大学国际关系学院2003级，吉林省长春市 130024）

从90年代初开始，沸沸扬扬的朝核问题，就一直是影响朝鲜半岛和东北亚地区和平与发展的重要因素。尤其进入新世纪以来，半岛形势依然难测。和平，依然是朝鲜半岛人民最真挚最迫切的期盼，如何维护和平，实现发展，考验着东北亚国家的智慧和耐心。这其中，如果认识朝核问题，对其性质、根源、解决之道的探讨，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本篇文章试谈谈自己对朝核问题的理解。
一、朝核问题的由来
谈到朝核问题的由来，许多人会引述这样一段话“朝核问题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怀疑朝鲜研制核武器,称要检查朝鲜的核设施;朝鲜声明没有制造核武器的打算和能力。”如果简单依靠此定义追寻其朝核问题的由来的话，那么朝核问题就可以称之为“朝美之间就朝鲜是否发展核武器而存在的对立”问题或者简言为“朝鲜核武装问题”。
从表面上看，确实不错。朝核问题的主角毫无疑问是朝鲜与美国，两国围绕朝鲜是否发展核武器一直在进行斗争。从朝鲜的表现来看，如果以2005年2月10日朝鲜宣布“已经拥有基于自卫目的的核力量”划分前后阶段，那么前一个阶段朝核问题的特点是朝鲜声明自己有权拥有“自卫遏制力”，但否认拥有核武器，强调合法性；后一个阶段的特点是朝鲜声明自己已经拥有“核遏制力”，但否认将进行核扩散和战争，强调自卫性。
从这个角度出发，人们提出朝鲜进行核武装的各种动因，概括来说主要有下：
（1）、外交工具说 （2）、安全保障说 （3）、国内团结说 （4）、情感宣泄说
（5）、民族性格说 （6）、综合动因说 （7）、虚张声势说
这些解读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朝鲜核战略的某些特点，方式和手段，但这只是表面。朝鲜发展核武器只是朝核问题的一个方面。上溯人类战争历史，正是美国首先制造核武器并且用于实际战争，同时制定一系列诸如“大规模报复战略”等核武政策，向敌对国家施加巨大压力，导致人类进入了新的军事对抗时代。在这个时代，常规武器与核武器的功能被区分开来。普遍认为，常规武器的军事意义大于政治意义，而核武器相反。当然，实际情况并不如此简单。从这个意义上看，美国是世界核问题的根源。世界上，加紧生产核武器的是美国，加紧推进其现代化的也是美国。难怪朝鲜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美国才是最大的国际核威胁！”
观察朝鲜半岛的历史，美国在朝鲜战争时期，在60、70年代都曾经对朝鲜进行核威胁，并把大量的战术核武器运入韩国，而当时朝鲜背靠中国和苏联，加紧发展自卫军事力量，予以对应。所以，朝鲜始终是生活在美国的核威胁条件下的。金日成在回忆录中谈到（朝鲜建国以来）“我们无疑是在战争条件下生存。”朝鲜采取的对应政策一是加大和平宣传攻势，二是加紧发展自卫军事力量，后一个政策更加具有主要意义。所以，朝美之间的核问题历史渊源是从冷战时代就开始的。朝核问题是冷战遗留问题，这一点，是认识朝核问题的重要起点。这里强调冷战遗留，不仅是指冷战思维的大行其道，更主要的是指，朝核问题的两个主角，朝鲜和美国，在冷战时代制定的战略指导思想依然没有根本地改变，战略利益对立导致双方政策调整的艰难和复杂，也导致朝核问题难以得到实际的解决。
所以，朝核问题的由来是冷战时代就开始的。对于朝核问题，从回顾历史、面对现实与构想未来三个角度看，从东北亚战略力量对比和朝鲜半岛战略力量对比两个层面来认识，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朝鲜核武之路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美国的对朝敌视政策，也不是朝鲜适应内政外交的权宜计策或非理性选择，而是冷战后，东北亚战略力量对比和朝鲜半岛战略力量对比失衡的条件下，朝鲜生存发展战略与美国亚太战略对立的产物。所以，笔者认为，朝鲜核武装的动因在于“国家战略说”，朝核问题的未来根本地取决于朝美两国的外交战略调整。
二、“朝核问题”还是“朝鲜问题”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国际社会不希望朝鲜拥有核武器自不待言，但各方的认识程度不尽相同。东北亚各方对于“朝核问题”的全称居然还没有一致的认识，单纯从字面上看，就存在三种主要的提法。美国、日本称为“北朝鲜核问题”，韩国念及对朝鲜的不承认，称为“北核问题”，实际与美、日无异；朝鲜称为“朝美核问题”；中国、俄罗斯相对中立和全面，称为“朝鲜半岛核问题”或用模糊的“朝核问题”。字面上的不同，就可以反映各方深刻的分歧。
美、日、韩三方强调的“朝核问题”，主要是指朝鲜冒天下之大不讳，胆敢挑战核不扩散体制，威胁世界和平，穷兵黩武的问题。解决之道自然就是坚决实现朝鲜弃核。当然，三方也有分歧，主要在于实现朝鲜弃核的手段问题，但实现朝鲜弃核这一目标是必然的。美国政府直接叫喊要“终止暴政”，推翻朝鲜政权，美国学者也有认为“朝鲜现有政权不摧毁，摧毁其核武装不可能的。”有美国记者在中国新闻发布会上甚至向中国新闻发言人提出“中国是否认为金正日还适合担当朝鲜的领导人”这一问题，反映出美国社会对朝鲜政权的反感。相对中立一些的日本学者也建议“把制裁和参与综合起来大概是最有效的办法，把偏重于‘制裁’的国家，比如美国，往参与的方向拉，把偏重于‘参与’的国家，比如韩国、中国往制裁的方向引。”实际上，他强调的是把“韩国、中国往制裁的方向引。”韩国的主流认识也是“我们应该使北韩拥有信心，他们的未来完全取决于彻底的无核化。”可以这样认为，对于美、日、韩来说，解决朝核问题的根本之道在于解除朝鲜的核武装。实际上，美、日、韩一直在寻求的“更根本的解决之道”，路人皆知，便是推翻朝鲜政权，“朝鲜无核化”，在不少美、日人内心，根深蒂固地等于“无朝鲜化”。事实一再说明，朝鲜核问题也好，导弹问题也好，都是朝鲜问题的组成部分。在美国等国对朝政策里，还藏着朝鲜的人权问题、难民问题、伪钞问题、贩毒问题等牌。正因为美国把朝鲜当着问题本身，而非局限于某个问题，彻底的解决之道是实现朝鲜的政权更迭或等待其政权垮掉。类似的言论不断反映出西方世界对朝鲜的偏见：“由于过去60年来，这个国家始终都维持政治独*和经济封闭状态，所以它也肯定是最危险、最不稳定的核武强国。”“最令人担忧的是，拥有核武能力的朝鲜可能会以此来换取物资，以维持国内停滞不前的经济。这不只会改变全球目前的核武均衡，破坏核子强国在核不扩散方面所作出的努力，而且也使得正为恐怖主义所笼罩的全球暴露在更大的风险之中。”在这些保守人士看来，“朝核问题”并不重要，根本的在于“朝鲜问题”。“对于这样一个不具理性、漠视民生、制造危机、输出灾难的政权，国际社会不能不给予最严正的谴责。”“只有依赖国际社会发挥力量，让朝鲜受到制裁，将它的祸害降到最低。”他们不把与朝鲜的接触视为增加双方透明度、建立信任、减少不安全感以缓和朝鲜半岛局势的一种方式。而认为，朝鲜不仅仅企图开发核生化武器，而且最终目的是把美军驱逐出朝鲜半岛，推翻韩国政权，以武力统一朝鲜半岛。因此，与朝接触的真正价值在于通过接触暴露朝鲜的“欺诈”和“真实的险恶用心”，进而使美国获得采取一切手段的自由和理由。
当然，这三方并不是铁板一块。基于各自的战略利益和国家安全，三国对朝拥核的态度同中有异。美国基于其维护自身地区主导权的战略构想和对朝优势的绝对自信，更愿意追求朝核问题的“过程议题”，以达到控制地区发展的目标；韩国态度越来越暧昧，尤其不愿意公然与朝鲜对抗；而由于地缘位置、与朝关系、国家安全等原因，日本对朝态度最为激进，最追求对朝制裁的实际结果，“与美国、韩国、中国、俄罗斯不同，朝鲜拥有核武器对日本来说则是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与美国不同的是朝鲜的核武器能打到日本；与韩国不同的是追加核打击的伤害对日本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与中俄不同的是朝鲜明确而连续地发表敌视日本的言论。即使假设朝鲜不能生产搭载导弹的核弹头，其运送手段也有很多。而核威胁手段本身就极其有效。总而言之，阻止朝鲜发展核武器应成为日本的最大政策课题。”韩国对日本的反映表现出明显的反感。韩国在金大中执政后，积极推进与朝鲜接触与和解的“阳光政策”。2000年6月，北南首脑实现历史性会晤，双方签署了《南北共同宣言》，南北关系大为缓和。随着“阳光政策”的实施和南北和解进程的启动，南北双方第一次努力成为主导南北对话的主要力量。南北首脑的历史性会晤更使不少韩国人把美国看作是南北和解进程的障碍。金大中“阳光政策”的成功还使不少韩国人认为，美国在韩国的驻军不再有必要。针对日本的“过度反应”，韩国官员表示“正如澳门汇业银行问题所证明的，将棘手的双边问题包括在六方会谈议程中只能拖延无核化进程。”这番话是在暗示日本，因为日本正在核问题谈判时提出解决朝鲜历史上绑架日本国民等许多敏感问题。有韩国媒体认为，“美国的金融制裁还没严重伤害到朝鲜，却先严重伤害了朝核问题六方会谈。如果六方会谈因这一节外生枝的问题而拖太长时间，六国在朝核问题上的努力可能会前功尽弃。”这种对话题的转移，既表明了美国和日本政府对朝的极度不信任与敌视，也表现出美、日、韩三方对朝核武装问题的差异之处，表现出韩国对于自身安全利益与命运的担忧。
朝鲜认为的“朝核问题”，主要是强调朝鲜有权维护国家自主权和生存权，在面对美国对朝敌视政策的情况下有权并且也实际发展了核武器。此武器用于自卫。朝鲜宣称“朝核问题是由美国长期以来对朝采取的敌视政策所引发的。朝鲜成功进行的核爆炸试验是针对美国变本加厉的核战争威胁与制裁压力，为维护国家主权和人民的生命安全而采取的积极的防御对应措施，完全属于主权国家的自主的、合法的权利行使。”“对朝鲜半岛核问题的根源——美国的对朝敌视政策回避不谈，却把朝鲜行使捍卫国家主权的自主权利看作犯罪，妄谈什么朝鲜半岛无核化，这完全是丧失公正性和缺乏历史常识的非道德行为。”既然朝核问题是朝美之间的问题，那么解决事件的主体自然是朝美双方。朝鲜渴望的解决之道就在于以形式的战争边缘路线打破朝美僵局，实现朝美关系正常化，进而推进朝鲜国家战略，这就是朝鲜始终试图把朝核这一国际问题实现朝美双边化的认识基础和理论基础。
中、俄所谓“朝核问题”，我认为是比较全面和中立的。定义为“朝鲜半岛核问题”，反映了问题的实质。因为朝核问题，很明显，不是朝鲜发展核武器的问题。道理很简单，难道朝鲜毫无理由地用巨大力气去实施一项遭到全世界反对甚至可能遭受国破家亡的举措？同时，朝核问题，也不单是朝鲜与美国的问题。解决事件的主体自然是朝美双方，但没有周边大国的良性互动与配合，没有东北亚局势的根本性缓和，问题之解决也是不可能的。同时，“朝鲜半岛核问题”的认识也比较中立。半岛核问题，首先是朝鲜与韩国关系问题，其次是朝美关系问题，再次是朝鲜半岛与周边大国关系问题，最次是大国关系问题，这是十分复杂的，并非单纯谴责朝鲜，也非单纯进行双边会谈可解决的。中、俄主张的不单纯是朝鲜无核化，还着眼于实现半岛周边的无核化。因为美国在东北亚地区强大的军事存在，绝不是单纯针对朝鲜的，更是威慑中、俄的。中国担心朝鲜拥有核武器，更担心由此引发的美朝战争，中国担心朝鲜核武器对中国的安全威胁，更担心由此可能引发的大规模地区动荡与国际冲突。所以，中国外交部声明中“强烈谴责”朝鲜进行核试验，马上呼吁“有关各方保持克制”，这有关各方，也包括叫嚣战争的美、日。俄国与中国的情形差不多，朝鲜拥有核武器对俄国来说也不是威胁。只有当日本以此为契机进行核武装时，朝核问题才对俄国构成间接威胁，只有当美国以此为契机进一步推动打破东北亚地区乃至世界战略平衡时，才对俄国构成威胁。全面地理解朝鲜半岛核问题，以半岛为基本战略单位，以集中力量解决核问题为现阶段各方努力的中心议题，以维护整个地区和平稳定为目标，全面约束各方，各方共同努力，这是中、俄解决核问题的立场。
所以，综上，朝核问题不是简单的朝鲜核问题，更不应该是朝鲜问题，而是朝鲜半岛核问题，实质是美国与朝鲜战略利益的对立。双方都尽量以核问题为核心，捆绑更多的国家利益，朝鲜强调美国必须改变对朝敌视政策，美国强调朝鲜必须放弃核武器再谈其他。朝鲜一再出招，招数只是形式，与美谈判才是内容；可惜，美国只是化招，并不在乎招数后的诉求。固执的观念和意识形态首先就阻挠和平的到来，某些西方国家总寄希望于朝鲜“政变”，以为改变其现行政权就能解决朝核问题，西方的这种观念与朝鲜的一些观念是同样固执的。而朝美间目的和手段的错位，是六方会谈无法取得突破的主要原因。既然是综合性的问题，就应该有综合性的解决方案，这远非其中一家所能完全主导的。
三、如何认识朝鲜国家战略
现实要求进一步系统地考察朝鲜对外战略和国家战略。国家战略对于一国的影响是基础性的。国家战略研究就应该包括三个层面：器物层面，既现实的军事力量，经济指标等；制度层面，既国家根本制度与体制；思想层面，既国家的指导思想与民族文化传统。现在对于朝核问题的探讨，多在于器物层面，这对于认识朝鲜是不全面的。
朝鲜建国以来所遵循的基本国策：一是实现国家内外政策中的独立自主；二是实现朝鲜半岛的统一。这两大目标被朝鲜宪法规定为：“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为在祖国北半部加强人民政权，大力开展思想、技术、文化三大革命，实现社会主义的完全胜利而奋斗；并为按照自主、和平统一、民族大团结的原则实现祖国的统一而斗争。”两大目标既是朝鲜的生存所必要，也是朝鲜发展所必需，构成了朝鲜国家发展的整体战略目标，围绕此战略目标，朝鲜逐步形成了一整套朝鲜特色的国家建设道路和内外政策。与此相伴随，朝鲜对外政策呈现出自主性与相对稳定性的特点。“在朝鲜半岛确立民族主权”，即实现“祖国统一”，这是朝鲜的最高利益。“美国霸占南朝鲜”，是朝鲜最大的国情。只要朝鲜半岛没有实现“祖国统一”，朝鲜的国家战略与对外战略就不会根本性改变。这既是朝鲜最高的奋斗利益，也是朝鲜最高的现实利益，既是朝鲜的现实要求，也是朝鲜的发展要求。
朝鲜对外战略的完善阶段是在20世纪70年代，是既与国际政治风云变化相联系，又与朝鲜国内社会完成“工业化”的经济发展新阶段和金正日进入党中央，主体思想的完善的政治发展新阶段相伴随而完善的。今天朝鲜对外战略是那个时候已经制定和完善的，是那个时期对外战略基本内容的延续，而不是冷战结束的催生物。目前朝鲜正在着力推进“先军政治”：“把人民军队壮大为所向无敌的劲旅来保卫祖国；以人民军为核心和榜样来牢固地建设革命的主体；把人民军队作为革命的栋梁推进整个社会主义伟业。”“先军政治”，是金正日继承和发展朝鲜革命和建设事业的指导思想。先军政治实行已经有10余年。“先军”的直接目标，无疑是应对美国等的强大压力，保卫朝鲜制度和国家生存。进而，朝鲜还有更加深远的谋划，既实现对外关系的突破，祖国统一事业的推进，建设“强盛大国”。 “先军政治”根植于朝鲜革命和建设的指导思想，产生于冷战结束后的亚太地区局势和朝鲜国内环境的变化，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现实机缘和思想基础，有必要从战略的层面继续研究先军政治的理论与实践。
朝鲜对外战略与东北亚大国对外政策和东北亚国际关系存在着互动的关系而不是简单的被决定关系。美国在冷战时代简单地把朝鲜对外战略看作苏联的延续，并制定了一系列的对朝政策，很多时候由于忽视了朝鲜对外战略的“自主性”，忽视了朝鲜对外战略的独立性。冷战结束后，朝鲜依然存在，这时候美国又从简单的视角出发，忽视朝鲜具体国情和国际关系现实，先是试图实现朝鲜半岛问题“内部化”，支持韩国吞并统一，朝鲜核问题爆发后，又把朝鲜对外战略看作中国外交的延续，并抛出“中国责任论”，始终没有对朝鲜对外战略进行全面的系统的研究，所以朝鲜半岛矛盾始终处于激烈的对抗状态，这是局面令人十分担忧。
忽视朝鲜对外政策中的自主性，简单用经济决定论、大国决定论等的视角来考察朝鲜国家战略，实际上是不符合历史与现实的。朝鲜对外战略的形成与发展，是建筑在朝鲜政治哲学基础，民族特性，历史文化传统和对客观国际环境判断的基础上的，具有历史继承性和连贯性。对朝鲜战略的研究还需要克服片面性，还需要从朝鲜国家发展战略层面，从历史、现实与未来三个角度，从东北亚、朝鲜半岛、朝鲜三个战略环境层次加以综合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