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刊：繁荣之路（未删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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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原载于提前出版的美国《时代》周刊2009年9月28日一期,作者沈大伟（David Shambaugh），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华盛顿大学中国政策项目部主任。(译者：滕腾)

　　六十年前，毛**站在Tiananmen城楼，面对人山人海的群众，用浓重的湖南方言宣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并高呼“中国人民站起来了！”那一刻充满了自豪和希望。共产党人的胜利扫除了国民党政权，顶住了日本侵略者的猛烈攻击，推翻了外国列强对中国领土长达百年的侵占。更重要的是，毛**和中国***在没有获得重大外援的情况下掌握了权力——他们的胜利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本土革命。

　　毛**为中国描绘的远景让远至19世纪清朝的改良派，近至现在的中国人都为之共鸣，那就是恢复中国的富强、尊严、国际声望和领土完整。毛**和中国***对自身使命的定位正好符合中国人民的热望——从而赢得了人民的忠诚和党的合法性。毛**的继任者也没有偏离过这一远景和使命。
　　遗憾的是，毛**再造辉煌和实现现代化的信念不可避免地同他要将中国改造成一个社会主义和革命的社会的思想交织在一起。毛**掀起的社会工程使中国深陷于无情的政治运动中并导致社会动荡不安。这些运动破坏了生产，也使许多人失去生命。不过，尽管出现了这样的混乱局面，中国还是开始了工业化进程并屹然而立。从许多标准来看，60年来中国在迈向一个全球大国的道路上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毛**可能认识到这一点，但他可能对此并没有感到完全满意。
　　适值中华人民共和国60周年之际，似乎要庆祝的事情还很多。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人民最勤奋的国家，是世界第三大经济体和贸易大国。目前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科技的创新力量并正致力于打造世界一流的大学体系。中国拥有越来越现代化的军队，在外交领域也博得了国际声望。它与邻国和所有大国均和平相处。中国的这种准国家资本主义和准民主的威权主义的混合发展模式——有时被称为“北京共识”——吸引了所有发展中国家的关注。
　　2008年的奥运盛会进一步提升了中国不断增强的软实力，明年的上海世博会同样会让人赞叹不已。10月1日在北京举行的60周年庆祝活动中，引人瞩目的军备展示和军人方队行进——如果不是令整个世界感到恐惧的话——将给世界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个不大容易察觉的事实是，中国是第一个从目前这场全球衰退中恢复过来的大国。事实上，中国正引领世界走出衰退。
　　中国正处在不断上升的势头中，如果随着时间的流转而观察的话，更是如此。在过去的30年里，每次到中国访问或居住，我都有机会亲眼目睹中国发生的一连串变化。1979年当我第一来到中国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硝烟尚未散尽：革命口号涂满了墙壁，大学的建筑物满目疮痍，皆是好斗的红卫兵射击留下的子弹和榴弹炮凹痕。我当时遇到的许多知识分子和官员虽然竭力掩饰，但很明显他们都留有伤疤。我听说有很多人遭受殴打、羞辱、没收个人财产、丧失住宅和强迫劳役等。
　　后来，我又在1980年代亲眼目睹了个人自由和经济发展的巨大进步，不过却偶尔被领导层中的新毛派发动的反对活动所打断。人们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和看到在历经毛**长期带来的创伤之后，中国社会变得活跃起来，不过当领导层的保守派重掌政权之后，人民却迅速地反弹。这种拉锯状态在整个80年代都一直如此......(此处略去27个字)
　　1990年代初，我再次感受到中国是一个饱受创伤的社会，这一次是1989年事件带来的不良影响。不过，到1990年代中期，邓小平重新启动了中国的国内经济改革，中国也在经受****后的孤立之后实现了同世界关系的正常化。然而，政治仍然没有任何松动迹象，国家的高压手段依然非常明显。仅仅在21世纪的十年，即江**执政的后期和当前胡Jintao的执政时期，中国***才开始尝试非常有限的政治改革。我与那些设计“民主”改革的共产党官员的讨论清楚地表明，民主改革走多远有严格的界限。
　　因此，如果全面来看过去60年的发展时，中国的记录无疑是混合的。虽然中国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但这些成就暴露出来的差别和矛盾也是严重的。在许多领域，每一项改革都招致新的问题和挑战。中国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但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繁荣的代价
　　对中国领导人来说，问题永远不是是否要推进现代化——而是如何实现现代化。在毛**时代，中国尝试了不同的经济模式，其中的每一种模式都实现了稍许增长。但这些经济模式却让中国远远落后于西方和东亚。从人文和环境的角度来看，某些举措——比如1958年到1960年的大跃进——的代价是灾难性的。直到另外两位具有改革思想的政治局成员——邓小平和陈云结束下放并于1978年重新上台，经济路线才发生改变。
　　30年以后，世界见证了中国的辉煌成就。中国现在是世界第三大经济体，仅次于美国和日本，最近又超过德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出口国。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到2010年有望超过日本，到2020年有望超过美国。
　　中国的这种强劲增长很大程度上是出口导向型的，使中低技术部门受益匪浅。不过中国已经开始推动技术革新，在电子和生物技术等领域越来越富有创新精神。中国目前已经成为一个“制造业超级大国”和世界工厂：全球2/3的复印机、微波炉和鞋子，60%的手机，55%的DVD光盘，一半以上的数码相机，30%的个人电脑，75%的儿童玩具，以及其他众多商品都产自中国。
　　经济繁荣使中国积累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外汇储备：2万亿美元。中国已成为世界上外汇储备最多的国家，并开始向海外大量投资。如今中国有37家跨国公司荣列《财富》全球500强，而在10年前只有6家公司入选。与此同时《财富》美国500强企业中，有450家在中国有生产线和业务活动。中国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接收国。为刺激经济增长，中国对原材料的需求无法遏制，使中国吸收了全球的大量商品。中国现在消费了全球能源的16%，是世界第三大石油消费国。
　　不过经济的快速增长付出了很高的环境代价。中国的空气和水污染均属全球最严重的一类，同时中国也是世界主要的温室气体排放国。环境恶化正在侵蚀公众的健康。《2008年中国统计年鉴》显示，在死亡病例中，有28.5％死于癌症，13.1％死于呼吸道疾病。中国的经济虽然一直增长强劲，但现在它也是一柄双刃剑。
　　重造国家
　　毛**毕生都试图利用他乌托邦的、社会主义和革命的理想改造中国社会。他曾尝试培养“社会主义新人”，打造一个平等的社会。毛**领导的政府成功地解决了这个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的人民的吃住和基本服务问题，清除了社会恶习，扩大了识字人口，提高了预期寿命，降低了婴儿死亡率。这些都不是小成绩。毛**强力推进社会主义的建设无论对于城市还是农村都产生了缓冲作用，因为频繁的政治运动使各个人群都不堪其扰。
　　毛**30年的实验和威权主义控制使中国饱受创伤、困倦和孤立，直到1978年邓小平上台，这种状态才得以改观。邓小平的精明之处在于，他认识到如果要释放中国民众的创新和企业家精神，就需要将国家从社会和经济中退出来。
　　30年后，中国社会全面繁荣。中国人目前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诸多个人自由是他们及其前辈所无法想象的。中国社会和国家也重新与过去建立联系，突出强调儒家和佛教的价值观念。中国已有2亿多人脱贫，日益发展壮大的中产阶级拥有可以利用自由支配的收入赴海外旅行，投资股Shi，外出就餐，以及从宜家购买家具装点他们的时尚公寓。入学教育更加普及，目前大约有2100万人接受大学教育，每年更有大约30万人远赴海外学习，中小学生人数大约为2.06亿。今天，中国基本实现了全民识字，而在1949年只有大约20%。尽管如此，按照世界标准，中国还是一个贫穷国家：大约还有2.07亿人仍然生活在世界银行制定的贫困线下，即每人每天生活消费不足1.25美元。
　　经济增长带来了人口结构的变化和生活质量的提高。预期寿命大幅提高，婴儿死亡率剧烈下降。根据官方统计，1949年，超过90%的人住在农村，尽管今天城市在扩张，但仍然有一半稍多（7.21亿）的人口生活在农村。不过，中国不断推进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已经导致可耕地面积大幅减少和诸多强制拆迁事件，结果引发对地方官员的强烈不满。
　　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也提高了，虽然从长期来看，这仍然是中国***统治的真正暗点之一。60年来，知识分子一直被****、被折磨，以及被迫遵守并在国家设定的边界内创作。他们不断地探索边界的限度——直到被赶回。尽管存在持续的控制，但中国的公共和私人话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自由。博客圈和互联网上到处是没有约束的讨论——直到撞上国家审查机构那只看不见的手。
　　虽然中国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仍然存在许多问题。如何对待少数民族问题——特别是西藏和维吾尔族人——是中国唯一致命的弱点，去年和最近几个月的暴力骚*已经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虽然各级城市都努力向1亿流动人口提供基本服务。收入差距（通常用基尼系数来衡量）即将逼进世界最高值。中国已经再次成为一个分层社会——而这正是毛**努力所消除的。尽管如此，考虑到中国在过去30年里中国社会经济史无前例的巨大变化，中国的相对稳定仍然是值得称赞的。
　　不同寻常的政治
　　从表面上看，自1949年以来，中国的政治制度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它至今仍然是一种列宁主义的体制，由共产党和党自己挑选的领导组成的寡头集团所统治。中国***强大的组织部监督所有的重大任命，一个人必须入党才能获得职业升迁。党和政府机构仍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和60年前模仿苏联时没有什么两样。
　　虽然这种体制的结构和本质基本没变，但政治的内容和进程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领导层和7600万党员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征募和升迁更具有精英主义倾向，才能现在得到奖励。在过去，退出官场只有两条可以走：清洗和死亡。现在，坚决执行强制退休制度。中国***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由一个领导人控制的极权主义政党，而是一个集体领导的威权主义政党。领导人自身——至少我见过的那些领导人——现在变得非常自信和相当老练。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意识形态在决策中的作用，假如有的话，也很小。决策过程虽然依旧缺乏透明性，但越来越征询公众意见。中国非常强调治理，各级官员要必须接受公共行政方面的培训。
　　总体而言，共产党证明自己具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并乐于借鉴不同国家和不同政治制度的精华。现在，它正成为一个将东亚新威权主义、拉美职团主义和欧洲社会民主主义融入到儒家思想和列宁主义的混合型政党。1989年Tiananmen广场和中国各地的骚*，以及随后的共产主义制度在欧洲和苏联的解体给中国***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中国***吸取了很多经验，不过最主要的一条是要始终保持灵活性和适应性，而不要教条化和僵硬。
　　中国***的适应能力和国家持续的经济增长能够无限期地保持党的执政地位吗？或许可以。中国***维持至今的能力肯定让许多中国观察人士感到惊讶。不过，展望未来，中国***的主要挑战可能是其向广大的人口提供充足的“公共产品”的能力，比如医疗、教育、环境保护和其他社会服务。维持稳定和个人财富的不断增长并不足以无限期地保证党的合法性——它必须不断地改善公民的生活质量。如何满足人民越来越高的期望，已经成为了当前中国的“新革命”。
　　拥抱世界
　　只要谈及中国1949年以来的变化，都无法回避中国国际形象的大幅提升。60年前，新中国与世隔绝，只得到少数几个国家的外交承认。当时的中国被排斥于联合国之外。很快，中国又卷入了朝鲜战争和冷战，导致中国进一步孤立。尽管在1954年有关印度支那问题的日内瓦会议之后，中国与西欧有少量的贸易往来，但中国仍然无法参与国际贸易，无法获得国际金融和援助，以致使中国经济陷入停滞状态。
　　60年后，中国国内已经全面接受了全球化并以一种多半正面的形象登上世界舞台。如今甚至在对中国完全陌生的世界，比如拉美和中东，中国都拥有利益和存在，中国的国际声誉也蒸蒸日上。总体上来说，中国能够有效地管理同世界主要大国——美国，俄罗斯和欧洲——的关系。中国已经改变了自己在亚洲的地区外交，重申自己在非洲的角色，越来越深入地参与国际组织和致力于解决一系列的全球治理问题。中国过去曾回避多边主义，怀疑它是（西方）的某种阴谋。现在中国虽然仍在全球有选择地参与多边主义，但大趋势一直是积极的，而且在努力为国际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中国在全球安全问题（中国问题分析家喜欢称之为“热点”）上也变得越来越积极。当自然灾害，比如2004年南亚和东南亚海啸袭来，以及次年的巴基斯坦地震爆发后，中国立即提供了物质和经济援助。目前，中国在全球大约12个国家部署了2100多名维和人员——数量超过其他任何一个联合国安理会成员。这是中国大力支持联合国事业的显著例证之一。的确，中国现在可能是所有大国中最支持联合国的国家了。
　　在军控领域，中国过去曾经大量生产导弹和导弹配件，也曾大规模销售常规武器。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中国签署或批准了《核不扩散条约》、《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禁止生物和常规武器公约》等，并加入了核供应国集团，从根本上遵守《导弹技术控制制度》（虽然中国还不是其成员）。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过去世界所了解的那个中国：那时中国是一个打破权力平衡、竭力扭转国际秩序的“修正主义者”。今天，中国深入参与全球事务，越来越支持现存国际秩序并积极贡献自己的力量。中国一直是冷战后世界秩序的重要受益者，因为这一秩序可以让中国在先前无法想象的区域和国际机构保持存在。
　　中国的国家战略也在发生改变。近些年来，中国的军事现代化计划取得了巨大的进步——10月1日的大规模阅兵式上将会露面。在许多方面，中国的军备都是亚洲最好的，在某些方面正接近北约的标准。不过，除了洲际弹道导弹和网络战，中国人民解放军仍然不具有全球打击能力。。
　　诚然如此，许多国家仍担心中国的崛起和全球扩张。虽然到目前为止中国表面上一直呈和平姿态。欧洲和美国的民意调查经常显示对中国的负面评价，而另一方面竞争和失业恐慌正在欧洲、非洲和拉美蔓延。中国同三个最重要的邻国——澳大利亚、印度和日本——之间的关系仍然非常紧张。甚至同俄罗斯的关系——虽然自苏联解体以来达到了历史性的最高水平——也出现阻碍。这一点儿也不令人惊奇。随着中国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并开始在全球彰显新实力，可以预见中国会偶尔同其他国家产生纷争。
　　未来的冲击？
　　有些中国历史学家认为他们看到了王朝衰落的警示迹象：政府腐败，社会不满（特别是在农村），专制统治和国家军事化。有些当代中国问题专家也表达了他们的疑虑——声称当前体制脆弱和政治制度僵化——而经济学家则怀疑强劲增长还能持续多长时间。
　　虽然政治制度和国家存在缺陷和面临挑战，但汉学家里满是批评和反对的声音。中国已经存在了60年并度过了一系列严重的国内危机，赢得了边界战争，摆脱了国际孤立。中国的力量和适应能力一次次被外国观察家所低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中国仍将是一个复杂和矛盾的国家——这会让中国观察家和中国人一样不断地猜测中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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