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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1”后布什政府对“敌人”的建构*
作者:潘亚玲
文章来源:《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摘要:“9·11”恐怖主义袭击带来的最迫切需要是识别出美国的敌人。对敌人的建构包括两个方面, 即对敌人的抽象化与非人化, 对自身国家的拟人化。本文考察了布什政府在“9·11”后对其“ 敌人”的建构, 认为其努力既有成功之处, 也有失败之处。它成功地塑造了敌人“ 邪恶”和自身“ 善”的形象, 但这只会是短期的成功。由于恐怖主义的性质, 美国又不得不将敌人具体化、扩大化, 从而导致了美国在“9·11”后建构“ 敌人”的长期失败。
关键词:“9·11”事件; 布什政府; 建构敌人
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主义袭击被认为是自珍珠港事件后第一次针对美国本土的暴力行为(1)。这场袭击不仅极端恐怖、极端残酷、极具象征性, 而且也极大地破坏了美国远离世界恐惧的高度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已经成为了美国传统的一部分[1](P40)。因此对美国政府而言, 最迫切的任务是识别出可予以还击的敌人, 为美国人民提供一个简单化的思维框架, 从而团结美国人民, 使其支持政府的各项政策。而“9·11”恐怖主义袭击发生后, 美国建构敌人的努力非常突出, 特别值得研究。因此, 本文试图对“9·11”后美国布什政府建构敌人的努力加以全面考察。
敌人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永恒的主题, 它包括天然的和建构的。在自然界中, 同类极少为敌, 敌人都是天然的, 它们是一种生物链上的不可逆转、不可改变的敌对关系。作为人类关系中的一种现象的敌人则很大程度上是建构的、可改变的(2)。在很大程度上, 敌人本身是建构的—— 他们是被期望的敌人[2][3]。这一建构过程从两个方向同时展开: 一方面将敌人抽象化、非人化为“ 邪恶”, 成为想像的“ 天敌”, 另一方面将自身拟人化为“ 善”的化身、是能最终战胜想像的“天敌”的另一方。“9·11”之后美国建构敌人的努力同样遵循了这一逻辑, 取得了短期的成功。然而, 建构敌人本身就是存在问题, 因为今天的敌人可能成为明天的朋友; 更为重要的是, 恐怖主义本身更多是种战术行为, 其背后的指涉对象原本就是抽象的、不具体的, 因此简单的抽象化和非人化无法产生具体的政策, 因此美国政府不得不同时采纳另一策略, 即对敌人予以具体化和扩大化, 不断界定这种抽象的、非人的敌人的具体化身。这就导致一个悖论, 即一方面出于战略必须需要对敌人予以抽象化、非人化, 而另一方面出于战术必须需要对敌人予以具体化、扩大化。它注定了美国“9·11”后建构敌人的长期失败。
一、如何建构敌人
敌对关系既包括自然界的“天敌”关系, 也包括人类社会中的建构的敌人。苏格拉底在讨论野蛮人与希腊人的战争、希腊人内部的战争时就谈到过这两种不同的敌对关系:“ 故希腊人与异邦人, 或异邦人与希腊开战, 则吾可称之曰战, 盖此二者固仇敌也。设希腊人与希腊人战, 则可谓希腊国中有纷争之事, 不得为战, 盖同是希腊人。初无仇敌于其间也。”[4](P46)尽管苏格拉底将野蛮人与希腊人的战争断定为一种天然条件是错误的, 但他的确认识到,希腊人内部的战争却是个严重的问题。
因此, 与自然界中的“ 天敌”不同, 人类社会中的“ 敌人”这一概念本身更多是一种宣传: 谁是敌人并不重要, 关键是他被建构为敌人。这种宣传事实上就是对敌人的建构努力, 例如萨姆·金(SamK een) 就考察了国家或人民妖魔化其敌人的想像和语言[2]。由于敌人与自己是同类, 因此在建构“ 敌人”的过程中, 对他者的认识和对自身的界定便成为两个不可或缺的方面, 一方面要将敌人抽象化、非人化为“ 邪恶”, 另一方面需要将自身拟人化为“善”的化身。
就敌人的概念而言, 它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两个方面, 即: 排他性—— 敌人必须不属于自身团体; 相关性—— 敌人也必须与自身团体存在相关性, 不是孤立于自身团体的。德国哲学家卡尔·施米特(CarlSchm itt) 认为,“政治敌人不一定非要在道德方面是邪恶的, 或在审美方面是丑陋的; 他也不一定非要以经济竞争者的面目出现, 甚至与政治敌人拥有商业来往会更加有利。然而, 政治敌人毕竟是外人, 非我族类; 他的本性足以使他在生存方面与我迥异, 所以, 在极端情况下, 我就可能与他发生冲突。”[5](P107)因此, 要将并非天敌的“ 他者”建构为敌人, 就必须通过一种“ 抽象化”的过程, 即通过抽象从而将存在差异的“ 他者”界定为一种与自己具有完全不同性质的敌人。这一抽象事实上是设法拉大与“ 他者”的距离, 目的在于阻止对“ 他者”的自然的同情倾向。事实上, 在所有服务于建构自身认同、动员大众的敌人观念中, 敌人都必须以抽象的形式存在。“‘ 敌人’ 这一术语的抽象性促进了这一充斥着情感的战争气氛, 使得抽象的憎恨不断增生。我认为,对于最近的战争, 应当负责的是抽象的憎恨、而非当代人更为野蛮。”(3)这一抽象往往将一个具体的、实际的“ 他者”宣布为一种敌人: 在具体的、实际的“ 他者”背后存在一种隐藏的致命力量, 你必须对其加以限制甚至消灭, 否则可能会丧失自身的独立认同甚至生命。
这种隐藏着的致命力量, 也就暗含了敌人事实上不是“人”—— —不是与自身处于同等道德地位的“ 人”, 而是一种位低一等的“ 人”。这就是对敌人的非人化处理[5](P331)。“ 非人化处理比简单地称敌人为‘ 蟑螂’或者什么别的东西要更有影响。”事实上,“非人化处理是一种对团体需要的反应, 这种需要就是要保持团体充满活力, 使那些与敌人不同的原则得以保持。”[6](P442)这一抽像化与非人化之所以必要, 其原因在于这个“ 敌人”并非天然的敌人, 事实上自身与想象的“ 敌人”之间存在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如同苏格拉底无奈地将希腊人内部的战争称作纷争所证明的。在消灭敌人之前, 必须先将对手全盘贬低, 将敌人抽象化、非人化, 宣布其为一种道德上的邪恶或敌对力量。与此同时, 还必须建构出一个与敌人完全相反的自我。在面对敌人时, 一个国家必须成为自己。
但国家并非一个人、而是一种制度结构, 因此就必须通过一种话语将国家“ 拟人化”, 使其成为能战胜敌人的强有力的对立面。一国遭遇“ 敌人”时所采取的行动, 都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 如官僚机制、国家结构、领导人类型、思想库、利益集团及公众舆论等等。因此, 将国家“拟人化”便可赋予国家一种独立承受权利与权力的地位。将国家“拟人化”的动力是多方面的, 既有国家领导人, 也包括需要从国家这一集体中找到自身价值的广大普通民众。
由此可以看出, 对敌人的语言建构事实上包括两个层面, 即对敌人的抽象化、非人化与对自身的拟人化。“9·11”之后, 布什政府为了确定自身的敌人, 迅速将恐怖主义界定为“ 邪恶”, 并展开了全球反恐战争。为了反击恐怖主义, 布什政府采取了相当多的措施, 但最能体现其对敌人的建构的可以说是布什在“9·11”后的一系列的演说、讲话。通过这些演说和讲话, 布什可以将其复杂甚至是欺骗性的政策推销给普通公众, 得到其支持。因此, 下文的分析更多通过对布什总统的各种演说和讲话进行分析(4), 从而考察其对敌人的建构努力。
二、“敌人”的抽象化与非人化
“9·11”之后布什政府第一要务便是确定“ 敌人”, 将全新的恐怖主义威胁界定为可信的、明确的敌人。因此布什总统在其诸多的演说、讲话中不断地将恐怖主义抽象化、非人化, 塑造出其“ 邪恶”形象, 从而达到从战略上识别敌人的目的。第一, 将恐怖主义分子抽象为美国的敌人的过程。“9·11”事件首先是一起恐怖主义袭击, 因此美国最直接的敌人是恐怖主义分子。布什总统在2001年9月20日的国情咨文中明确指出:“ 现在所收集到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叫做基地的松散的恐怖主义组织……。”[7][8](P103)但从一开始起, 美国对敌人的界定就远远超过了对美国实施恐怖主义行动的人的范围。例如, 在2001年9月11日晚上, 布什总统发表了自“9·11”袭击发生后的第三次演说(5)。他说,“调查此次邪恶事件元凶的工作正在进行。……胆敢包庇肇事恐怖分子的人也会被我们视为恐怖分子。”[8](P98) [9]显然, 布什讨论的是一场更大的、含糊的、可能长期的反恐战争, 而不只是有针对性的报复行动[10]。
在2001年9月20日的国情咨文和2002年9月17日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 美国政府已经将恐怖主义抽象化为一种网络。“(恐怖)组织和它的头目本·拉登和多个国家的多个组织关系密切, ……在全世界的多个国家藏匿了数千的恐怖分子。”[7]它是“个人的阴暗的网络”, 这些个人“ 渗透在开放社会中, 并用现代技术的力量反对我们。”[11]“我们面临着一种全新的敌人…… 这个敌人藏在山洞中,在暗处实施阴谋…… ”[12]
到布什总统进入第二任期后, 美国的敌人就变得更加抽象了。在布什的第二次就职演说中, 敌人已经演变成为暴君和最广泛意义上的暴政:“ 所有生活在暴政和绝望下的人都会知道: 美国不会无视你们所受到的压迫, 不会饶恕你们的压迫者。”[13]《纽约时报》评论说:“ 布什已经看到了敌人, 它不属于我们的阵营。它也不只是一个国家团体(邪恶轴心), 也不仅仅是恐怖主义分子。总统在这一演说中有6次谈到了敌人, 而且不像尼克松用‘对手’那样来强调它。自由的主要敌人, 一如既往地是暴政。”[14] 2006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进一步指出,“ 暴政是野蛮、贫困、动荡、腐败以及灾难的集合体, 在专制者和专制制度的统治下形成。”(6)
由此可见, 随着美国对敌人的建构日益深入, 美国的敌人日益抽象: 从一个实施袭击的实际存在的组织, 到暗杀许多无辜者的谋杀者, 再到那些站在最抽象的自由对立面的或“ 憎恨”自由的人。美国的敌人是一个连续的光谱, 从实在的、可见的留着大胡子、斜挎着冲锋枪的恐怖主义分子, 到熟练地利用全球通讯技术和寻求核武器的恐怖主义网络,再到最后的极具威胁的暴政。
第二, 与对敌人的抽象化过程相比, 对美国敌人的非人化过程远为迅速, 美国的敌人迅速从一开始的“ 人”、到逐渐不那么是“ 人”、然后成为几乎完全不是“人”的“邪恶”。
在“9·11”事件发生后布什总统的第一次演说中, 可以看到, 美国的敌人还被称之为“ 人”。布什说,“ 我已下令调集联邦政府所有资源帮助受难者及其家庭, 并着手全方面的调查搜索并找出那些从事这一行为的人(folks)。”(7)但在2001年9月11日下午2点布什在袭击发生后的第二次演说中, 一开始便降低了敌人的地位:“ 我们就是自由”, 而敌人则是“ 不敢露面的懦夫”。而且, 指代恐怖主义分子的“那些人”已经由英语中的“those folks who”下跌到了“those”。而在第一次演说中指恐怖主义分子的“folks”, 在这里成了救援者, 成了英雄,“ 我要求美国人民与我一道对所有在救援我们的同胞中努力工作的人(folks)说声谢谢”[15]。在袭击当天的第三次演说中, 布什将遇难者具体化为“ 秘书文员、商人、妇女、军方或联邦政府工作人员”,“ 为人父母、你们的亲朋好友或邻居”[8](P98) [9], 这样, 敌人就与“ 我们”形成了非常明确的对立。由于我们每个人都有妈妈、爸爸、朋友和邻居, 因此发动“ 蓄意的和致命的”恐怖主义袭击的“人”就都不再是“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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