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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11 19:5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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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国特色”问题的一面<br /><br />有关国际关系学之“中国特色”的讨论, 近一时期重新热烈起来。这里面可能有两个原因, 一是新加入的学者提出了新的有意思的论点论据, 例如秦亚青教授提出的“ 三个源泉”的看法( 即中国古典中的精华、近代以来反帝反封建斗争的先进思想成分以及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积累的新鲜经验) ; 二是中国实践达到新的阶段, 国内外都要求中国学者在世界舞台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更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意志。总体上, 我赞成加强这方面的探讨, 思维只有在辩论中才能更加清晰和深刻, 我也希望和相信中国国际关系学最终在世界舞台上占据应有的一席之地。但面对当下的具体情势, 我仍然主张用反思性态度, 更多审视中国国际关系理论发展不充分的一面, 看到我们与发达国家同行的差距, 看到中国传统风格的特点之不适应当代变革的内容, 以“知耻者勇”的态度改进自己的工作。<br /><br />一个简单的事实是, 与西方同行相比, 我们的案例研究做得不够好, 不仅数量比较少, 而且不太精细, 没有数量的或实际的依据, 大量的论作都是在做“ 宏大叙事”, 缺乏细致说理和逻辑严密的论证。坦率地讲, 其中不少属于中低水平的重复劳作。细究一下, 这类现象也许不能完全怪罪我们的作者,弊端与积习里有很深的历史原因。像冯友兰先生很早指出过的那样, 中国哲学的气质及思维的方式从一开始便与西人有别: 中国古代思想家的作品多半比较简短, 多半看上去缺乏系统的推理与论证, 与西方著作相比名言隽语有余而比喻例证不够, 主张微言大义, 言有尽而意无穷, 道不可道、只可暗示[4]( P10- 12) 。他举例说:“ 打开《论语》, 你会看到每章只有寥寥数语, 而且上下章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打开《老子》,你会看到全书只约有五千字, 不长于杂志上的一篇文章; 可是从中却能见到老子哲学的全体。习惯于精密推理和详细论证的学生, 要了解这些中国哲学到底在说什么, 简直感到茫然。”[4](P10)这是一个很直观的对照, 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今天的中国教师和研究人员长于宏论而短于案例、喜好类比而虚微推理; 别的学科的情况不敢妄言, 我相信用它来评价中国的国际关系学研究还是适合的。<br /><br />李泽厚先生对这一现象更有深刻、精彩的解说。他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一书里指出,“ 实用理性” 是中国传统思想在自身性格上所具有的特色。中国的实用理性是与中国文化、科学、艺术各个方面相联系相渗透而开盛、发展和长期延续的。它主要与中国四大实用文化即“ 兵”、“ 农”、“ 医”、“ 艺”有密切联系, 它们分别涉及极为广泛的社会民众性和生死攸关的严重实用性, 并与中国民族的生存保持着直接的关系。“ 从而, 从哲学看, 中国古代的辩证思想虽然非常丰富而成熟, 但它是处理人生的辩证法而不是精确概念的辩证法”;“ 中国哲学和文化一般缺乏严格的推理形式和抽象的理论探索, 毋宁更欣赏和满足于模糊笼统的全局性的整体思维和直观把握中, 去追求和获得某种非逻辑非纯思辨非形式分析所能得到的真理和领悟。”[5](P303- 306) 他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里更明确地进行了鉴别:“ 与古希腊哲学‘ 爱知’为特征, 寻求宇宙的本源根底,以了解自然、追求真理为己任不同, 中国先秦哲学大都是一种社会论的政治哲学, 它以‘ 闻道’为特征, 要求理论联系实际, 服务于实际, 解决现实社会问题、人生问题, 以‘ 救民于水火之中’和‘ 治国平天下’。西方基督教曾促使与实用无关的理知思辨和情感幻想充分发展, 从而精神变得精致, 中国哲学却执著于人世实用”[6](P321)。<br /><br />此外李泽厚还指出, 中国思维传统中的实用理性不是宗教, 因而它没有非理性的信仰因素和情感因素, 来阻碍自己去接受外来的异己的事物, 这本是好的地方, 但也容易造成改变和同化外来思想中与本系统绝对不能相容的部分、“ 使其丧失原意”的倾向[6](P321- 323)。在分析和比较了中西思想传统的各自短长之后, 这位自改革开放以来对当代中国青年思想有极大影响的哲学家语重心长地提醒说:“ 所有这些, 给这个民族的科学、文化、观念形态、行为模式带来了许多优点和缺点。它在适应迅速变动的近现代生活和科学前进道路上显得蹒跚而艰难。今天, 在保存自己文化优点的同时, 如何认真研究和注意吸收像德国抽象思辨那种惊人的深刻力量、英美经验论传统中的知性清晰和不惑精神、俄罗斯民族忧郁深沉的超越要求……, 使中国的实践( 实用) 理性极大地跨越一步, 在更高的层次上重新构建, 便是一件巨大而艰难的工作。它也将是一个历史的漫长过程。”[5](P306)<br /><br />我很欣赏和赞成李先生的见解。就国际关系学在中国的前景而言, 无论如何必须确认, 我们必须补上缺失的一课, 即用更加细致的、推理的、逻辑的、精确的、实证的方法, 改进和完善外交、安全、战略、国际政治、国际关系的分析框架; 即便我们这一代人或这几代人做不到这一点, 也要教育和推动后来者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丝毫不意味着放弃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 不意味着减弱对亚青等人所提到的“ 三个源泉”的发掘努力, 相反它会令我们的“ 工具箱”增添更多的东西, 令中国的思维方式更便于让国外的同行了解和接纳, 尤其令那些今日困扰我们的多重障碍因素降低其消极性, 令中国人的学术和思想在一种开放的姿态下充实、提升和发扬光大。<br /><br />五、一个惯常说法的漏洞<br /><br />我举一个例子说明中国人习惯的表述方式所存在的问题。<br /><br />“中华民族历来爱好和平”, 是众所周知的一个重要政治判断, 是我们的外交家和政治家在各种国际场合经常说的一句话。它宣示了当代中国政府处理国际关系的一种善意。应当说, 这种建立在对中国历史和思想史的总体考虑之上的判断, 确能找到很多依据, 仅从思想史讲, 就有孔子的仁义忠恕学说, 墨子的非攻说和兼爱论, 孟子的王道说和侧隐说, 以及传统中国人的“ 天下观”、“ 求大同存小异”的境界等。人们可以把“ 仁爱”与“ 合和”看成是中国传统思想中一条重要的线索, 它们也是今天应当大力发掘和鼓励的。当代中国外交倡导的一些重要内容, 如“ 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和“ 和谐世界”理念, 都能找到思想的传承性。<br /><br />但是, 政治判断毕竟不等于学术分析,“ 历来爱好和平”的判断终归过于简单, 它用于对内教育时无助于年轻人洞察历史, 对外宣示时也缺乏一定的说服力。我们学者在做研究工作时, 还应仔细梳理中国历史和思想系统里的其他线索, 把它们分门别类、区格定位, 然后有针对性地考察对后世的不同影响, 进而提示今天的中国外交如何扬长避短、增信释疑。<br /><br />比较中会发现, 中国古代思想与现代西方的“ 和平主义”并不一样: 后者抗拒一切形式的暴力,倡导无条件的和平, 对国家机器及其动员方式多持抵触态度; 而前者看重军事的“ 师出有名”, 主张“ 伐无道、诛暴虐”, 强调主政者有责任推动正义战争, 类似思想在官修正史或民间演义里可以说俯拾皆是、不胜枚举。诸子百家里有兵家、法家、“ 权术势”的各种流派, 有“ 上兵伐谋、下兵攻城”的各种韬晦。中国长期的历史中不乏各类冲突、战乱、征伐, 包括某些严酷无比、令人心悸的残杀事件。对于这些, 中国的史官文化总有自己的不违反道统的解说, 听上去似乎有理, 实际上经不起推敲。<br /><br />至于当代中国外交史展现的, 更是一个极其复杂和多样、充满变化和起伏的画面, 其中既有令民族自豪、让外界敬佩的宣示, 有各种慷慨的经贸和金融援助( 20世纪60- 70年代对阿尔巴尼亚和越南的援助, 1997年对亚洲一些遭受金融危机冲击的国家的援助, 近几年对非洲贫困国家的援助和对印度洋一带受海啸袭击国家的援助) , 有参与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的出色表现( 在柬埔寨、中东、非洲和中美洲等地执勤的中国军人受到的都是最高的赞誉) , 有解决朝核问题时的建设性、创造性的重大外交举措, 同时也有数量不少的摩擦和麻烦, 如涉及雅尔塔体系的列强博弈, 涉及主权纠纷的武力使用, 涉及邻国及周边区域的其他冲突, 像抗美援朝战争、中印边界武装冲突、中苏珍宝岛争夺战、抗美援越战争、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中国与东南亚一些国家围绕南中国海主权归属问题的“ 擦枪走火”, 等等。<br /><br />既有的权威教科书对这些事态的各种解释, 我们的教师和研究人员对它们的研讨分析, 是不充分的和缺少数据的, 至少可以说没有建立起科学严谨、令人服膺的解释框架。不用说, 它们容易产生一些问题和矛盾, 可能造成社会内部的某些困惑和外部世界的某些不解。放宽讨论的范围, 不难发现, 在中国的国际关系里, 粗略、笼统、含糊的说法还有不少, 如“ 大国关系时阴时晴”,“ 热点冲突起伏不定”,“ 经济全球化和政治多极化趋势难以撼动”,等等。不能不承认, 这些听上去简约生动、富于暗示的说法, 在外交斗争的国际场合, 在时间有限的研讨会上, 使用频率之高、赞赏或批评者之众, 给人留有深刻印象, 另外, 它们对于政治策略的运用很有好处, 也是我们经常出国的学者和研究人员须掌握的“工具性词汇”。<br /><br />然而, 严格用学术尺度衡量, 按照科学的标准思索, 这类表述包含的歧义太多, 内在的逻辑推理模糊, 可供佐证的事情往往大相径庭, 属于是似是而非的非科学命题; 基本上, 它们无法取代学术之网的筛选和分析家者精细的解剖, 不能视为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结论和学理之言, 不易在国际同行之间交流沟通, 很难形成学科建设的阶次步骤。我们当然要懂得, 政治的和外交的表达, 在借用历史典故和用语的时候, 只能也必须采取“ 合用的样式”, 即选取传统思想文化里较有利的线索作为根据, 但作为学术研究和客观审视的过程, 研究人员更多要寻找可靠的证据, 挖掘大量的可验证的事实, 通过公认的分析范式或程序, 对之梳理解析、探究根源, 发现背后的东西, 权衡不同的利弊长短, 揭示真理性的知识与权宜性的考量之间的分野。关键是, 我们的研究者提出了什么新的问题, 是否证实或证伪了这些问题, 它们对于扩大民族的视野或提高人的心智有什么作用, 对于科学知识的增长或思考方法的转换有什么价值。一个严肃的学术研究者, 不能把自己的事业仅限于写“ 形势报告”, 或与各个部委“ 政研室”的工作等同起来, 那样就丧失了存在的必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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