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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罗伯特·吉尔平、[英]《国际关系》杂志<br /><br />文章来源:《世界经济与政治》2006年第4期<br /><br />[编者按]在过去近1/4的世纪里,罗伯特·吉尔平教授无疑是最杰出的国际关系学者之一,他的一些著作如《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学》等已被翻译成中文并被我国学界广泛研读,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这篇访谈是在罗伯特·吉尔平教授(Robert Gilpin)与代表《国际关系》杂志的肯·布斯(Ken Booth)教授、伊安·克拉克(Ian Clank)教授、安德鲁·林克莱特(Andrew Linklater)教授以及柯林·怀特(Colin Wight)博士之间进行的。在这篇访谈中,吉尔平教授不仅就现实主义、观念与外交政策以及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等相关问题做了较为精辟的点评,而且还简要回顾了其自身的学术历程和心得,并适时地对国际关系研究的现状进行了评论。这篇访谈原载于英国《国际关系》杂志2005年9月号(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19, No.3, Sept.2005, pp. 361-372.),本刊得到了《国际关系》杂志及其出版机构的授权,现刊发此文,以飨读者。<br /><br />一、温和现实主义、观念与外交政策<br /><br />《国际关系》杂志(以下简称IR) :您卓著的学术生涯主要建立在现实主义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IPE)领域的著述之上。我们稍后讨论国际政治经济学,那么作为现实主义者,您如何看待自己?<br /><br />罗伯特·吉尔平(以下简称RG) :我把自己看做是一个“温和”的现实主义者,因为在我看来,现实主义是一种关于人、社会和政治的性质的哲学立场。现实主义本身并不是科学,不能用可证伪性( falsifiability)来检验,而只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在分析政治事件时,我主要关注行为体的利益和权力,但是观念也很重要,比如宗教就显得格外重要,因为它牵涉到个人及其所属群体的身份认同的重要方面。观念使国际政治学术研究变得复杂,而我们希望把它简化。我们希望拥有一个利益和权力的世界,我们不希望拥有那些“外生的”东西。在今天,宗教的确不是外生的,事实上,宗教变得愈发重要了。<br /><br />IR:作为一个“温和现实主义者”,您很快地从传统现实主义对利益和权力的关注转到了对观念的关注。那么确切地说,“观念”在您的世界观中处于怎样的位置?<br /><br />RG: 只要看看宗教在国际事务中的重要性,我们就能够理解观念的意义。比如,考察一下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基要主义。这些基要主义团体的成员相信,他们的观念是实在的,他们的行为出自这些观念。我曾经读到一篇关于针对正统派犹太教徒进行自杀式炸弹袭击的报道,在这起袭击中有许多人丧生,我当时对这些正统派犹太教徒的反应感到震惊。这些人并没有像沙龙( Sharon)或世俗派的右翼那样进行回应,千方百计找出犯罪者并把他们杀死。相反,他们认为这是因为做了冒犯上帝的行为,所以他们祈祷,来求得上帝的宽恕。对我而言,这件事表明了观念在人类行为中的重要性。<br /><br />IR:让我们澄清一下您的观点。您对历史的看法是不是这样的——一些重要的观念出现了,并且对现实产生巨大的影响,接下来会有一个妥协,我们经过一个现实主义的调整阶段后,又会有一系列新的观念出现,这样的斗争又会继续下去,这样来描绘是否公允?<br /><br />RG:可以这样说,但是现实要更加复杂。观念总是会不断地冒出来,但是如果背后没有某种权力做支撑,观念就会逐渐消亡。康斯坦丁(Constantine)认为基督教能够为他的利益服务,因而他才信仰基督教。如果不是因为康斯坦丁,其他的某种宗教或者另一种形式的基督教就可能获胜。我的一位同事是才华出众的英语系教授,一直从事早期基督教文献的研究,她发现早期的基督教中有许多分支,其中的大多数没能流传下来,而其中的一支得以幸存下来。如果要施展影响,政治和社会观念必须得到权力的支持。在当时,那些不相信普遍信仰的权力的叛教者或异教徒都会被杀掉,很难想像没有得到某种物质力量的支持,一种观念能够推动社会,成为世界上的一种重要力量。<br /><br />IR: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宗教利益像物质利益一样,也是真实的? 比如说,像历史上的英国不希望低地国家被控制在敌人手中一样“真实”?<br /><br />RG:不,我的意思并非如此,因为后者有现实的检验。如果大英帝国不阻止西班牙或FaGuo对低地国家的主宰,或者如果他们说“这实际上没什么重要的”,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处于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来临时美国孤立主义者那样的境地。当时的孤立主义者说:“世界上其他的地方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不久以后,珍珠港袭击就发生了。因此,如果你的观念不符合世界的现实,就会付出代价。同样地,还有一些观念没有能够经得起检验。在此, 我想我受到了约翰·杜威( John Dewey) 实用主义的巨大影响: 真理即实用( truth is what works) 。<br /><br />IR:我们同意,在一定层次上观念是实在的,但是我们很难知道比如上帝是否真的存在,这一点当然您也能够接受。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一种观念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真实的、实在的因素对现实产生了影响。<br /><br />RG:当然。宗教的兴盛与衰败不能不从物质因素的角度来解释。以我刚才提到的基督教为例,物质条件塑造了一种宗教的成功,比如一个特定的宗教机构有充足的财力支持,但也可能出现截然不同的情况。历史上有许多观念缺乏物质支撑,它们最终消亡了。<br /><br />IR:再回到您的“温和现实主义”以及您对美国外交政策的批评。[3] 现实主义者对布什政府的政策典型的回应是,美国并没有按照它的国家利益行事。而在您看来,国家利益是由政治精英决定的,“国家”没有它自己的利益。因此,很难从国家利益的角度批评布什的外交政策,因为您接受那些掌权的人所界定的国家利益。由此看来,您对布什政府的批评本质上是道德的批评吗? 您的现实主义在多大程度上支持这种批评?<br /><br />RG:这个问题很好,其中涉及两个方面的议题:一个是关于道德,另一个是关于国家利益。我先来谈谈国家利益。我认为,许多现实主义者相信有一种客观的国家利益,而且他们知道国家利益是什么。我的想法有些不同。考察一下美国,我认为危机和大辩论促成了特定时期对国家利益的界定。在美国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次界定国家利益的危机或大辩论。第一次是FaGuo大革命时期杰弗逊的支持者与汉密尔顿的支持者之间的冲突。杰弗逊( Jefferson)主张介入支持FaGuo,汉密尔顿(Hamilton)则反对介入。这个问题最终由华盛顿在他的告别演说中得到了解决,他的思想真正确立了美国外交政策的基础,一直持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对美国国家利益的界定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我们加入战争,我们回到国内,我们没有加入威尔逊的国联,我们重新退回孤立。这场战争只是一个小亮点,并不构成美国外交政策上的巨大转折。<br /><br />关于国家利益的第二次大辩论是在1948年。孤立主义的力量在许多重要议题上都是围绕参议员罗伯特·塔夫脱(Robert Taft)的观点而发生争论的,而在另一方的杜鲁门总统支持美国扮演积极的国际角色。随之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杜鲁门获得了胜利。杜鲁门、马歇尔、艾森豪威尔、尼采、凯南、克莱顿和艾奇逊,这些美国外交政策的精英提供了一种新的国家利益的界定。美国必须抓住欧洲和亚洲“边缘地带”的盟友,来更好地推行遏制和威慑政策。因而,为达到这个目的所界定的国家利益持续到1989年和冷战结束。布什总统用预防性战争和“反恐战争”改变了对美国外交政策的界定。但是这一次对这个问题没有大的辩论。我想,现在的美国人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利益,因为没有通过政治斗争来做出这个决定,因而也没有共识。我们不能仅仅继续一项由政府最高层秘密制定的外交政策,其中充满了谎言和欺骗,就像在伊拉克战争中所发生的那样。<br /><br />对美国未来的国家利益的界定,应该有一场大的辩论。在这样的斗争中,国家利益才能得以界定。因此,从历史上看,美国有两种关于国家利益的界定:一种是由华盛顿制定的,另一种是由围绕在杜鲁门身边的集团制定的。现在,布什试图创造另一种外交政策,一种更加具有侵略性、干涉性和以军事力量为主导的政策。一场真正的辩论很困难,伊拉克战争期间人民不满地表达着他们对当前政府的强烈批评。<br /><br />IR:因此,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了观念的争论,这是不是支持了观念是变革的动力的说法?<br /><br />RG: 部分上是这样。拿以色列在当前美国政策中的地位来说,如果以色列的安全是在受着美国的保护,那么我们所依据的是一项基于意识形态的外交政策,而不是一项基于利益的政策。这也是许多现实主义者反对布什主义的原因,他们希望看到由利益来主导,而不是由意识形态主导。<br /><br />二 对学术历程的回顾<br /><br />IR: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您进入这个领域之初的情况。当您最初涉足研究时,国际关系作为一门学科有哪些重大发展?<br /><br />RG: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当我在研究生阶段跟随伯克利大学厄恩斯特·哈斯( Ernst Haas) 、保罗·西伯里( Paul Seabury)以及其他人从事研究与学习时,“新社会科学”大行其道,这一点在哈斯的研究中表现得很明显。尤其是他的《民族国家之后》一书,其中大量参考了戴维·伊斯顿(David Easton)和其他社会科学家的著作。国际关系领域逐渐脱离了法律、组织和外交史,取而代之的是占据了主流的集团理论和行为主义。因此,这一时间出现了奥兰·扬(Oran Yong)和理查德·罗斯克莱斯(Richard Rosecrance)等为代表的有关体系理论的著作。今天, 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和肯尼思·沃尔兹(Ken Waltz)对体系理论的应用做了重大的发展,但我本人从未青睐这种方法。<br /><br />IR: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您把自己看做是不同类型的现实主义者吗?<br /><br />RG: 我认为这是因为受了汉斯·摩根索(Hans J. Morgenthau)挥之不去的影响。他强调我们必须从国家行为体的视角观察国际政治,关注它们的行为、它们的利益以及权力等等。在我看来,过于强调基于特定规则或逻辑的体系会忽略很多的东西。沃尔兹的《国际政治理论》毫无疑问对这个领域贡献巨大,尽管如此,我更倾向于以行为体为导向的现实主义,而不是以体系为导向的现实主义。<br /><br />IR:在您看来,沃尔兹的第一本书《人、国家与战争》是不是比《国际政治理论》更重要?<br /><br />RG: 《人、国家与战争》是一部经典之作。当我还是一个研究生的时候,读到这本书对我触动很大。也有许多人说,您不可能做出像他那样杰出的成就,但这本书比后一本书更能触发我尝试着去理解人们如何思考国际关系。<br /><br />IR:再多谈谈摩根索。您似乎说过,在这个领域里其他的理论家来去匆匆,惟有他的现实主义经久不衰。这是不是代表您的立场?<br /><br />RG: 我深受摩根索的影响,但并非他的门徒。我认为摩根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如果要我从他的著作中挑出一本来,我选择《科学的人对抗权力政治》。那是一部真正的经典,完成于他来美国之后不久。他试图解释自由主义的力量在欧洲的失败,以此来理解纳粹威胁的本质。我常常感到好奇,这部更富哲理的著作与他的教科书式的著作《国家间政治》之间存在着思想上的转变。我也喜欢阅读那本教科书,但它在学术上有很多问题。摩根索写作《科学的人对抗权力政治》一书时还没有来到芝加哥。而当他到了芝加哥之后发现,那里被风行一时的社会科学所主导。他显然意识到,如果要产生影响,他必须学会如何去从事社会科学的写作。他认为国际政治学必须以成为一门客观的科学为目标,我想,这一点受了那些在比较政府和其他分支领域推行政治学应该成为一门客观科学的思想的学者的影响。不无矛盾的是,当您翻到《国家间政治》一书结尾的时候,它成了一个关于国家应该如何行事的道德手册。我认为以他那种方式把客观的和道德的放在一起是不可行的。卡尔( E. H. Carr)在《二十年危机》中把道德与现实主义视角结合得更成功。<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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