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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今学术界,普遍存在着一种学术情理化的倾向。这里,我所说的“情理”是一个和“学理”相对应的概念。所谓“学术情理化”,指的是把学术问题日常生活化,不是从学术理论上探究学术问题,而是用日常生活的简单道理来讲述学术问题。这样,复杂而深邃的学术理论研究便被简化为和吃饭、穿衣服相类似的简单行为,学术道理变成了吃饭、穿衣服的道理。一段时间内,历史散文非常流行,历史通过散文的方式得到了非常方便的传播,散文历史化以一种沉重的方式似乎给散文增添了厚重。很多学者包括很知名的学者转而写一种很学术性的散文,兴起了一股“学者散文”的热潮。一些以思想方式和面目出现的学术性杂文也很走俏,特别深受大学生的青睐和欢迎,学术也“快餐化”了。更重要的是,学术除了以学术之外的方式向社会推销自己以外,学术内部也有一股试图挣破学术自身限制的企图,视学术学院化为牢笼,为了追求学术的社会价值和效应,甚至于迎合大众,不断地降低学术品位,学术越来越变成了吃饭、穿衣服的学问了。而更令人担忧的是,随着学术的走出学院和殿堂,学术不再神圣化,似乎也不再具有深奥的神秘性,再加上现实的学术体制和学术风气存在着一些弊端,一些根本就不具备一定学术理论修养和知识储备的人也来做学问,他们想当然地、根据日常情理来讲学术的道理,堂而皇之,振振有辞,也登大雅之堂,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如何评价“散文历史化”、“学者散文”以及“学术快餐化”,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对于学术应该如何应对现代社会的经济和文化,这也是一个需要认真研究的课题。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学术理论不能等同于日常情理。日常情理虽然也称为“理”,但它本质上不是理论,而是我们经常所说的“合情合理”,即合乎人的情感特点和人在交互过程中所建立起来的行为规范和准则。这里,“理”更是一个社会的范畴,主要是一个道德和伦理的范畴,它和人的情感倾向紧密相联,所以被称为“情理”。日常用语中的“道理”就是属于情理的范围,当我们要求别人“讲道理”的时候,我们并不是要求对方对他所讲的话或者表述进行学术上的论证,我们实际是要求对方提供证据,当对方的表述即证据合“人情”、合“事理”,即合乎普遍的情感标准和价值标准时,我们便认为是“有道理”。从逻辑程式上来说,“提供证据”在形式上是学术的,但从证据的内涵和价值标准上来说,“提供证据”在本质上又是非学术的。而“学理”则不同,“学”是学术、科学,“学理”则是从学术和科学的角度讲理由和提供证据,它实际上是对事物和社会现象作理论上的深刻的追问。理论本质上是人类对事物的认识或者掌握事物的一种方式,它是人类特别是人类中的精英分子对事物的长期探索的一种积累,它是人类的“象牙之塔”。科学研究当然也具有情感性,特别是社会科学的学术研究不可能不带有情感性,但我们这里所反对的不是科学研究的情感性,而是科学研究在理论上的“情感”化、简单化、低俗化、日常化。
日常情理当然也具有逻辑性,但日常情理在思维上是简单的,主要是一种形式逻辑的。而学术研究在思维上则是复杂的,它以形式逻辑作为基础,但超越形式逻辑。如果思维只是停留在形式逻辑的思维层面上,连理解学术都成问题,更何谈研究学术。就目前的中国而言,学术的通俗化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去做,或者更准确地说,如何让更多的非专业的人士了解学术、理解学术,这项工作还有很大的潜力。但从根本上,学术是不可能“普及”的,学术只有“提高”,思维没有达到一定的层次是不可能真正理解学术问题的。记得很多年前,经常听到我们的领导干部有的还是从事文化工作的领导干部责问我们的作家:“难道我们的工人阶级就是这样?”“难道我们的农民就是这样?”“难道我们的领导干部就是这样?”这真是哭笑不得的提问方式,从艺术和艺术理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笑话,在知识水平和思维能力大大提高的今天,大多数人都能理解这个笑话的可笑性。但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今天我们的社会包括学术界仍然充斥着这样的笑话,只是我们大多数人还不能理解其可笑性。从前有一句话:“秀才遇到当兵的,有理说不清。”在现代社会,这是充满了偏见的论调。但“秀才”和“兵”这里更是一种意象,它真正的意思是表明思维和知识结构之间的差异所造成的交流和理解上的隔阂。“秀才”的理主要是一种学理的,在中国古代社会,主要是儒道等传统经籍所建构起来的学术体系,它悬浮于社会文化之上,构成了中国古代社会的思想,它代表中国古代社会的理论思维。而“兵”也有“理”,但“兵”的“理”主要是现实层面的,具有日常性,以日常的术语、概念和话语方式进行表述。两种“理”从根本上不是在一个层次上,所以不能交流和对话,因而才会出现秀才有理说不清的尴尬。
日常情理主要依据的是形式逻辑,在思维上具有初级性,所以日常情理不具有思想性。而学术研究在思维上主要是辩证逻辑,它以形式逻辑为基础,但反对单一的线性的因果关系,反对绝对化的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反对绝对的对立,而强调变化、转化、对立统一、差异、内在的紧张与冲突等。恩格斯说:“辩证法不知道什么绝对分明的和固定不变的界线,不知道什么无条件的普遍有效的‘非此即彼’,它使固定的形而上学的差异互相过渡,除了‘非此即彼!’,又在适当的地方承认‘亦此亦彼!’,并且使对立互为中介;辩证法是唯一的,最高度地适合于自然观的这一发展阶段的思维方法。自然,对于日常应用,对于科学的小买卖,形而上学的范畴仍然是有效的。” 恩格斯这段话是深刻的。所谓“形而上学的范畴”,在思维方式上主要是形式逻辑,它主要对日常应用和科学研究的简单问题行之有效。学术研究作为科学,其思维是复杂的,简单的形式逻辑不能解决复杂的学术问题,也不能理解复杂的学术问题。所以,学术情理化这不是简单的学术理念问题,而是对学术从本质上的深刻的误解。
现象是简单的,但对现象的认识和理解则不是简单的。太阳作为现象是简单的,月亮作为现象是简单的,但对太阳和月亮的认识和科学研究则不是简单的。日常情理中,我们更多地是看到太阳和月亮的升起和降落,和这种升起与降落所造成的种种自然现象以及这些现象与人类之间的关系。而科学则对太阳和月亮为什么升起和降落作学理上的深刻追问,对太阳和月亮所产生的现象作物理性的研究,这些,通过简单的日常情理是不可能解决的。同样,社会现象也是如此,社会规范以及人与人相处所建立起来的伦理和道德的关系作为现象是简单的,但对社会现象的学术研究则不是简单的。日常情理以现行的社会规范和社会伦理、道德作为基础和前提,现行的社会规范和社会伦理、道德既构成了一般人的行为准则,也构成了他们的思维范围,社会现象构成了他们思维本身。而社会科学研究不仅研究现行的社会规范和社会伦理、道德的内在结构,即作学理性的解剖,而且还追问这些社会范畴的历史生成过程,可以说,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
恩格斯说:“一个民族想要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 学术情理化不仅对学术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损害,对整个时代来说都潜藏着巨大的危险,那就是降低学术水准,降低民族的理论水平。到图书市场,我们看到,当今的学术著作完全乱套了,我们有时难以分辨,究竟是非学术盗用了学术的名义,还是学术本身堕落了,反正是不堪入目的学术著作充斥市场,粗制滥造且不说,大量的学术著作根本就没有学术品位,选题没有理论价值,论证没有学术性,讲的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日常道理,有的不过只是罗列了一些普遍的社会和文化现象而已,但也冠以“学术”的名义,完全是对“学术”的一种亵用。学术队伍似乎在无限地膨胀,但实际上有太多的人在制造文化垃圾。相比较学术著作而言,学术杂志似乎是一块净地,但翻杂志,同样令人不堪卒读。大量的谈体会、谈学习的文章醒目地登在学术杂志上,还有很多是头版头条;大量的工作总结、工作汇报、工作经验夹塞在学术文章中。一些领导干部一夜之间便成了专家、学者,出版专著、发表文章,乐乎其哉,似乎登上领导岗位的同时也走上了学术岗位。图书馆如何借书如何还书也成了管理方面的学问,竟然堂而皇之地写成了文章发表在学术杂志上。一时,学术似乎成了“婊子”,人人都可以“搞”。
而学术情理化更为深藏的表现则是“学习性学术”,所谓“学习性学术”指的是与“创造性学术”相对应的概念。学术本来是一种高度创造性的劳动,没有创造性便无所谓学术。但就中国目前的学术状况来看,大量的学术论著从根本上不过是对学术的一种学习,或者是对国外的学习,或者是对大师的学习,或者是对某一专业的学习。有的所谓学术著作或者学术文章简直就只能说是“翻译”,不过是把国外的新的理论或者学术观点用中文的方式介绍进来而已,当然我们承认翻译也具有创造性,但翻译的创造是和学术不同的另一种创造。大师不仅是学术精神的表征和灵魂,而且是学术的高峰,一个大师就是一座山峰,学术就是由这些毗连的山峰所建构起来的山脉。对于我们来说,要站在学术的最高峰,就必须经过这些山峰,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是指必须充分吸收前人的学术成果,后人的学术必须以前人的学术成就作为基础。而所谓“经过这些山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或者说“充分吸收前人的学术成果”,本质上就是学习。所以,要真正达到学术研究的程度,必须有一个漫长的学习阶段,要有一个漫长的知识积累和基本功训练的过程,包括思维能力的训练、语言文字功夫的训练、基本知识的积累、专业知识的积累等。特别是对于社会科学研究来说,这个过程更长。但现状却是,大量的学人开始作学术积累的时候同时也开始了学术研究,有的人甚至连基本问题都没有搞清楚就开始写文章了,所以对前人的学术成果想当然、道听途说的现象比比皆是。有的人虽然把大师的思想搞清楚了,但却不把大师的思想和自己的思考作区分,似乎述说大师也是学术研究。更有甚者,有的述说不过是抓住了大师的一点皮毛,虽然也表现出一种学术的外表方式,但真正于学术的前沿性研究来说,不过是一些学术常识而已。作为学人,我真诚地为那些讲专业知识ABC的学术成果而感到汗颜。“授业解惑”和“学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主要是知识和学习的范畴,后者则是研究和创造。但现在学术界有太多的“老师”式的学人,很多人写的文章目的似乎就是给那些初学专业的人看的,他们不过充当了大师和专业知识的使者的角色。对于真正的学术研究来说,现在的重复性劳动太多,这不仅仅只是学术浪费,同时也是为后人的学术通向高峰制造障碍。
比如美学,我对美学的认识和理解是:这是一门非常深奥而又纯粹的学问。爱美是人的天性,人人都有爱美的能力,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研究美的能力和天才。审美和美学根本就是两回事,审美本质上是人类的社会生活现象,而美学则是对这种生活现象作哲学的追问。美学最初隶属于哲学,后来才从哲学中分离出来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从学术的角度来说,美学是跨学科,涉及到哲学、人类学、艺术学等多种学术门类,作为研究,它需要深厚的学术修养,特别是哲学的功底。但现状却是,到处都有美学,美学研究的队伍之庞大和美学著作以及文章之多,让人望洋。有服饰美学、建筑美学、音乐美学、教学美学、文化美学、装饰美学、体育美学等,各种大的美学门类中又可以划分为更为具体的小的美学门类,如体育美学中又具体有足球美学、篮球美学、舞蹈美学、围棋美学等。现在似乎只差“吃饭美学”、“解溲美学”之类的了。但读这些美学论著,我们除了看到一些美学的术语和概念以外,根本就看不到哲学。我们看到,有些甚至写了多本美学专著的学者,对哲学其实一无所知。有的美学论著谈的根本就是一些简单现象以及对现象的体会,不过借用了美学的外表,实际上根本就无深度可言。
学术腐败在当今已经是无庸讳言的事实,所以,很多问题都超出了学术范围,不能通过学术本身予以解决。但学术内部也存在着问题,包括学术理念的紊乱和学术道德的沦丧,这同样也是无庸讳言的事实。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正在严重地侵蚀着学术界,当今的学术机制也存在着很大的缺陷,但我认为对于学术来说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学人的学术意识的丧失,这才具有根本性。外部的环境可以很容易就能改变,它可以通过社会的总体改革而得到改善和提升,但学术内部出了问题,学术赖以存在的根基出了问题,要改变则非短时间所能奏效。前几年,文学界曾有“人文精神”的讨论,所谓“人文精神”,我的理解,最重要的就是知识分子对知识的忠诚和信念,就是知识分子对人类命运和社会发展的深层思考,以及知识分子勇于承载人类痛苦的精神。作为一介书生或者说学人,我们所能说和所能做的只是从学术本身的角度提倡学术学理化,我们应该时刻告诫自己坚守学术本身的品格。作为一个学者,我们应该自觉地维护学术的品位性,捍卫学术的神圣性。
注释:
[1]恩格斯:《自然辩证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35-536页。
[2]恩格斯:《自然辩证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7页。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转发 2003年12月1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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