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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树基先生在《关于“学术研究规范”的几点思考》一文中,将社会科学的学术规范分为学术研究规范、学术评审规范、学术批评规范和学术管理规范,并提出学术研究规范应包括充分尊重他人的学术成果、对自己的研究成果进行学术定位、对自己提出的理论或假说进行严谨的证明,以及文句流畅、无错别字、无病句四点(1999年1月2日《文汇报》)。这四点,有些是形式方面的,而有些则牵涉到学术成果的内容方面。笔者认为,它们恐怕过于接近理想状态,缺乏针对性,也缺乏可操作性。例如,由印刷工人而导致的错字和病句,算谁的?又,研究者本人对所做工作给出的学术定位,有可能只是一种美好的心愿,而有些研究工作其价值可能远远出乎研究者本人的预料,这种自己定位的“规范”有无必要?再,有些超前的构想暂时无法得以证明,而有些灵感无须得到证明,这些思维活动的表述算不算学术成果?并且,充分尊重他人的学术成果有没有一个技术性的准则和限度?退一步说,假如上述四点全部得到满足,是否就足以厕身学术成果之列?
笔者认为,所谓“规范”,应该是规定形式,通过规定形式而达到规定内容的目的;不应该去追逐内容,因为内容具有一种不可规范性,同一内容可以选择多种形式,过于注重内容最终会弄得形式无法规范。既然如此,基本的学术规范就应该打通研究、评审、批评和管理各个环节,例如,对“什么是学术”或者“怎样才是学术”应该有统一的规范,不能在这一根本问题上出现分歧或偏差。而且更迫切的是,我们现在讨论学术规范,应该针对时弊,有的放矢,尽快达成一些人人可以遵守并且也必须遵守的学术规范。
当前文科学术规范的时弊,据我看来,最大的一端还不在于学术论著的写作规程,而是在“什么是学术”以及“怎样才是学术”等根本问题的认识上,学者、批评者和管理层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偏差。学者心目中当然是有底的,但无标准可依;批评者大抵也是明白的,但受制于种种非学术因素;而管理层则只能以数量取胜,偏偏又缺乏惩治措施。不少人正是利用这一点浑水摸鱼,其结果便是不耻于士林的粗制滥造、鱼目混珠往往被当作“硕果累累”,而严谨扎实的慢工细活反而受到多方面压迫,几乎已形成恶性循环。
与曹先生正面提出“规范”的思路相反,我认为我们目前最应该明确的是几点“不规范”。在此仅提三点,或许可以目之为“区别论”吧。
一,应区别学术文章与非学术文章,将科学论文从随笔、散文的包围中分离出来。这一点,一般人都会同意,问题是怎么区别。我的意见是,以刊物进行区别。即,只认发表在学术刊物上的为学术文章,而学术管理应一律以学术文章为准。
显然有些人对此不能同意:有些随笔散文也是在讨论学问,怎能将它们驱逐到学术的范围之外?笔者的回答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有些随笔散文也讨论学术,有些讨论还很前沿,但毕竟随笔散文不是科研成果的主要载体,其中有学术意义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如果不作出硬性规定,那么在某些小说、戏剧和影视作品中也会有一些与科学有关的内容,它们算不算科研成果?我们已经看到很多单位在对文科科研进行管理时将高级学术刊物的宏篇巨制与报屁股上的杂感等价处理,这难道不可以唤起我们一种忍痛割爱的理智吗?
如果认同上述意见,那么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对现有的期刊进行甄别,明确一份学术刊物的名单,并且大体区分它们的权重。这需要学术界协同努力,也是将来的事,不赘。
这一做法主要是界定论文,没有牵涉到著作。至于著作,笔者有两点感想。其一是应该降低著作在学术管理中的权重,要形成一个以论文为本位的评判体制。这样从公正的目标而言是不会离谱的,学术质量较高的著作应该有较多的篇章达到单独发表的水平,很难设想没有内容能单独发表的著作会有多深的学术造诣。非但不会离谱,这样还可以矫正当前的一些不合理倾向。如所周知,有些学者尽管能发表有质量的论文,仅仅因为出版业的不正常而不能出书,他就可能失去被公平对待的机会。同时,这样也可以减少买卖书号等腐败现象,缓解商业行为对学术研究的压力。其二,在书当中,也应该区分学术著作、准学术著作和非学术著作。现行的文科管理体制中,已有了很强的是书就当学术著作的倾向。
二,在学术性成果中,应将研究从综述、科普中突现出来。所谓研究,按笔者的理解,要么是新领域、新问题的探讨,要么是对前人研究的深化,其特征是进步和发展。综述,以前本来也是很难写的,它需要研究有素的专家对所从事的领域进行高屋建瓴的把握,但现在的综述已经退化为消息报道、低水平重复的代名词了,其特征是只提供信息、只转述话语而看不到作者个人的科学性贡献。科普则用不着多说,较之综述,它更多一份面向低文化程度读者的情怀。
这个问题相信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其具体措施可以再讨论。我们已经看到了太多的“动态”教授、“科普”博导以及纯综述性的“科研成果”,现在又有了雨后春笋般的“五个一”教授,这些都是将整个文科科研拽向泥坑的重要动力。
三,在表述风格上,应区分科学语体和文学语体。这是文科较为特殊的一个问题,本来它不应该存在。作为科学研究的结果,应该选择一种说明性的、论证性的语体,平实、严谨,以质胜,以理胜。但近年来,很多学者或为了促销自己的成果,或为了掩饰其内容的缺陷,着意地采用文学语体,使其语言具有很强的叙事性、抒情性,华丽、轻灵,以文胜、以情胜,结果弄得学术论著与随笔、散文、科普读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常见到一些所谓“文笔优美”的文章或著作,往往要读半天才能判别它到底是在报告作者的研究所得还是在复述别人的已有成果。
笔者认为,这种现象就宏观而言是弊大于利的。作为一种语域,科学语体应该有其独立的品格。如果将学术论著混迹于文艺作品中以指望赢得世俗的青睐,无疑会使学术的严谨性受到伤害,并且降低高水平读者的审美愉悦。因此,笔者建议以语体作为学术论著的识别标志。如果是严肃的学术研究,请采用科学语体进行表述。这种语体应当是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语句简洁,语义明晰,措辞准确。应尽量选择通行的语义代码,遵循所属学科的术语,如设立新词须明确定义。不用惊叹号,将情绪化解后改成平淡冲和的问号或句号。不堆砌词藻,尽量以描写的手段代替形容。
上述三点,很明显是以交流、管理为本位的。笔者认为这反映了文科科研的一个特点,即,科研活动本身是自由的,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也是自由的,无须规范。无论研究者以何种形式表现其科研成果,无论其成果发表与否,只要真正构成“研究”成果,都不应该影响其成果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规范只能针对交流、管理而言。只有当研究者需要其成果得到别人的理解和承认,并希望得到由此而带来的精神和物质回报,才有必要议定一些尽可能公平合理的游戏规则。如果某些人没有上述要求,显然“规范”将无所用之。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首发 2001年11月2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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