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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8日爆发的俄格战争,作为北约东扩背景下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日趋紧张的产物,已对国际关系产生重大影响。在华盛顿,很多人把一事件描述为国际事务的转折点。[1]西方国家的坚决反对的声音和俄罗斯强硬的不妥协立场,使人们担忧会发生一场冷战式的新对抗。事实上,在媒体文章和政治家的言词中,“冷战”一词已频频出现。由于这场冲突以及随后形成的对抗态势是发生在大国之间,因此其动因、走向及对国际局势的总体影响就成了非常值得思考和研究的问题。
俄格战争发生的根本原因
俄格战争发生的直接原因,是美国和北约不断触碰俄罗斯的地缘“红线”,超出了俄容忍的限度。继一些东欧和波罗的海国家加入北约后,美国又把北约东扩的触角伸向了外高加索,力图在这一地区挤压俄的战略空间。尽管2008年4月布加勒斯特北约首脑会议未同意格鲁吉亚加入“成员国行动计划”,但承诺格鲁吉亚最终可以加入北约。格作为绕开俄罗斯的里海石油输出管线(从巴库到土耳其杰伊汗港)的途经之地,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对于这个地区,俄罗斯以果断的军事行动表明了自己对西方不退让的立场。
俄这次敢于对美国直接支持的格鲁吉亚的军事行动实施坚决反击,从决策的角度讲,可能有这样几方面的考虑:一是格首先动手,给俄提供了出兵的“黄金时机”;二是美国深陷伊拉克与阿富汗,不可能在格与俄进行军事对抗;三是欧洲国家,特别是“老欧洲”,依赖于俄的能源,难以与俄彻底撕破脸;四是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在反恐、防扩散和欧洲安全问题上离不开俄的合作。
俄这次采取的军事行动,虽然从战术上讲拿到了符合自己愿望的停火协议,实现了地缘控制的目标,但在战略上不可避免地会进一步加剧与西方国家的紧张关系。面对西方国家的谴责以及可能的“制裁”与“惩罚”,俄罗斯以“破釜沉舟”的态度表明,它并非在处理一起因擦枪走火而导致的偶然事件,而是在实施一项深思熟虑的战略选择,即俄与西方自冷战结束以来的战略互动要开始一个新阶段。
回顾历史可以知道,在苏联解体之初,俄罗斯国内对西方世界的期望和憧憬是充满了浪漫情怀的。叶利钦、科济列夫和盖达尔等人极力鼓吹的大西洋主义路线,认为“西进”、回归西方文明世界是最符合俄罗斯国家利益的选择。然而,俄罗斯的这种战略取向,所得到的却是灾难性后果,在经济上国家陷入困境,在政治上西方国家并未因俄社会制度的改变而在意识形态上认同俄的身份。为了防止俄罗斯再次发展成为像苏联那样的军事帝国,西方国家非但没有对俄提供必要的援助和接纳俄融入欧洲一体化进程,反而通过北约的持续东扩,挤压俄的战略空间,对俄进行遏制。事实表明,俄的西方化道路根本走不通。
被西方拒之门外和经济崩溃的事实,使得俄国内反西方化的思潮抬头。从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开始,整合了斯拉夫主义(例如恢复俄罗斯的大国地位,振兴民族国家、强调爱国主义等)的欧亚主义成为主导思潮。这种战略思潮重视对东方与南方的外交,重视构筑独联体国家同盟,主张拉开与美国和西方的距离,并且在一些问题上奉行强硬路线。然而,在当时的条件下俄罗斯实施同西方对抗的“大国主义”战略是不现实的。2000年普京上台之后,推行了更加务实的政策。他强调国家利益原则,但主张放弃帝国野心,提出以全方位的外交为俄的经济发展服务,目标是恢复俄罗斯的国力。
从俄罗斯国家的历史发展来看,它有两个核心目标是始终萦绕于怀的,即“与西方的一体化”和“大国地位”。然而,在西方不接纳俄罗斯且不断挤压其空间的情况下,俄只能坚持一个目标,即大国地位。对俄来说,要恢复大国地位,就要在地缘较量中坚守自己的势力范围。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俄反对北约东扩的斗争,就这种性质的互动。然而,由于俄与西方国力悬殊,因此在与西方的较量中不得不忍气吞声,一退再退。自1997年开始,北约陆续接纳了波兰、匈牙利、捷克、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等国加入其中。这些国家不但包括前华约成员,而且包括前苏联加盟共国,从而跨越了俄罗斯给北约东扩划出的一道不可逾越的“红线”(前苏联加盟共国)。其中拉脱维亚与爱沙尼亚与俄罗斯接壤。然而,北约东扩的步伐到这里并没有停止。随后,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加入北约的谈判也进入议程,而美国正是这两国加入北约的最坚定的支持者。如果这两个与俄接壤的国家加入北约,那么俄罗斯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整个西部边界,除了与白俄罗斯接壤的这一段外,与北约就全面接触了。面对这样的地缘局势,俄罗斯当然要全力抗争。
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战略竞争,进入21世纪之后态势开始发生变化。伴随着俄经济的迅速增长和能源出口带来的滚滚财富,俄的军事力量开始复苏,在对外关系中对西方的反击也越来越强硬。自2007年以来,俄采取了一系列显示军力的做法,并且对北约东扩和美国在家门口部署反导系统不断发出强硬的反对声音。这次,在应对格的军事行动时,俄显然认为自己在地缘上已不能再退,必须做出强硬反击,而且现在也有能力和条件做出这样的反击。于是,俄以战争行动代替了无谓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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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与西方走向新的对抗,说到底,是地缘政治矛盾激化的结果。北约东扩与俄罗斯坚守大国政治目标是两种必然碰撞的地缘较量。从这一角度来看,俄这次实施的强硬对策,具有战略的必然性。
事件后局势的走向
从战事发生后俄与西方国家的一系列应对来看,双方的紧张关系有进一步升级的可能,但这种对抗是否会演变为新的冷战,最终还要取决于各方对利益的判断以及基于这些利益的互动。
从俄罗斯在南奥塞梯问题上对格鲁吉亚采取军事行动及事后对西方的强硬表态来看,俄罗斯是把地缘政治利益放在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为了这种利益,俄不惜采取战争行动,不怕与西方关系的恶化。与北约的合作关系、八国集团成员身份、加入WTO等,事实上都排在这个利益之后。显然,俄罗斯是把地缘利益视为一种生死攸关的利益。
俄罗斯的地缘利益是与它所谋求的“大国地位”的核心目标相联系的,而与北约的合作关系、八国集团成员身份、加入WTO等则是与其另一个核心目标即“与西方的一体化”相联系的。在现实的战略互动中,由于西方无意接纳俄融入其体系,并且以实际行动堵死了俄的西进之路,那么俄的战略选择就只能放弃西方化的理想要素而突出带有对抗意义的大国目标。实现这一“大国目标”,对俄这样的地域大国来说,首先需要考虑的就是地缘要素。地缘要素不仅关乎国家的战略空间,而且特别关乎国家的安全。北约的前线推进到俄的边境,北约的反导系统部署到俄的家门口,这都是俄无法容忍的。从俄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来看,它已表明了自己要捍卫的这条地缘“红线”,如果触犯这条“红线”,它在必要时会果断动用军事力量。
从西方国家的立场来看,尽管都对俄采取的军事行动持反对态度,但对如何处理与俄罗斯关系却有不同的战略考虑。从总体上讲,美国、英国、加拿大和大多数东欧国家主张对俄采取强硬姿态,而FaGuo和德国等大多数西欧国家则担心强硬姿态会损害与莫斯科的关系。在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加盟北约的问题上,美国、加拿大以及波兰等东欧国家表示支持,而德国、FaGuo、意大利、比利时和西班牙等大部分西欧成员国则表示反对。这些国家所持的不同态度,表明它们对利益有不同的判断。
从美国来讲,作为北约东扩的主要推动者和格鲁吉亚入盟的最坚定支持者,无疑是以遏制俄的战略空间,防止俄再度崛起为重要的国家利益。但是,对于与俄罗斯的关系,美国同时还有另外的利益考虑,即在诸多国际问题上还需要依赖俄的合作,诸如全球反恐、解决伊朗核问题、解决阿富汗问题、推进欧洲安全体制等。在俄格战争爆发前几天(7月31日)公布的美国《2008年国防战略》,强调美国的目标是与俄建立协同与合作的关系。俄格战争发生后,美国总统布什(8月15日)表示,与俄罗斯对抗不利于美国,对美国对抗也不利于俄罗斯。[2]从这种利益判断来看,尽管美国极力支持格鲁吉亚与俄进行地缘争夺,但美国不可能直接介入与俄的军事冲突。即使没有伊拉克与阿富汗的牵制,美国也无意与俄进行直接的对抗,因为外高加索发生的冲突不涉及美国的生死攸关的利益。正是基于这一点,美国在俄采取军事行动后,除了对俄发出警告、谴责并对格进行援助之外,并未采取有实质内容的强硬措施。
从欧洲国家的利益来看,大体上可分为两种情况。倾向于与俄发展正常关系的国家,特别是“老欧洲”国家,在利益判断上有这样几点:第一,基于欧洲一体化的历史经验,它们主张通过多边外交的方式解决欧洲问题,反对武力对抗,虽然不愿意把俄纳入其共同体,但希望发展与俄的安全对话;第二,基于对俄俄能源供应的需求,不愿与俄撕破脸;第三,由于不认同俄的价值观念与意识形态,在解决欧洲现存的领土与民族分离问题上往往与俄立场相异,例如支持科索沃独立但却主张维护格领土完整。从总体来看,由于“老欧洲”国家在北约东扩问题上持相对谨慎的态度,不愿与俄直接对抗,与俄在经济上存在相当密切的互动关系,因此会在涉及俄的地缘竞争问题上把矛盾控制在一定限度,不会听任矛盾走向全面对抗。在俄格战争发生后,欧洲官员曾表示,他们不会因为格鲁吉亚而与俄罗斯发生军事冲突。[3]
对于一些“新欧洲”国家(新加入或要求加入欧盟、北约的原属前苏联势力范围的国家)来说,情况则有不同。这些国家在冷战结束后急于融入西方,在经济上加入欧洲一体化,在安全上寄希望于北约的保护伞。由于它们在地理上居于“老欧洲”与俄罗斯之间,急于摆脱俄的影响,因此对俄采取了更具敌意的态度。美国推动北约东扩,就是利用了这种情况。由于这些国家邻近或与俄接壤,因而成了西方国家与俄罗斯进行地缘政治竞争的焦点与热点。俄格战争的爆发,正是这种矛盾激化的体现。这些国家在俄格战争后感到了更大的压力。波兰利用俄格战争迫使美国接受了自己的高要价,签署了部署反导系统的协定。格鲁吉亚则更迫切地要求加入北约。对这些国家来说,融入西方肯定是最迫切的利益,但这种利益的实现最终还要决定于西方国家与俄罗斯的战略互动。
综观各方的利益,可以得出这样几点初步结论:第一,俄罗斯虽然有西方化的梦想,但实现大国目标是更现实的利益,俄会坚定不移地维护这种利益;第二,美国虽然有遏制俄发展的战略意图,但不会在俄未挑战其全球利益的情况下与俄进行全面对抗;第三,虽然“老欧洲”不认同俄的意识形态与社会制度,但会保持与俄的经济合作与安全对话;第四,与俄矛盾较尖锐的“新欧洲”国家尽管会采取某些令俄不能接受的行动,但如果得不到美欧的倾力支持,不可能对局势产生决定性影响。
如果对各方利益的这种判断能够成立,那么欧洲未来的局势可能会呈现这样的情景:在西方国家与俄罗斯的地缘竞争中,尽管紧张状态还可能加剧,但军事冲突会因俄的坚决反击而告一段落。由于北约东扩对美欧来说只是安全区域外延的扩大,而对俄罗斯来说则是地缘遗产的丧失,因此未来只要西方国家没有意图与俄进行直接的军事对抗,就不会进一步推动可能导致冲突的事态的发展,例如接受格鲁吉亚与乌克兰加入北约。由于欧盟国家与俄的能源互动会继续保持,安全对话也必不可少,因此有较大可能双方会在一段时间之后恢复正常的合作与对话。对西方国家来说,停止北约与俄的关系,把俄排除在大国俱乐部之外,拒绝接纳俄加入WTO,都是不符合其利益的,而且也不是可以长久实行的政策。
从俄罗斯方面来说,由于目前的国力与西方国家还有很大差距,因此它只能实行坚守自己的传统地缘利益的战略。它无意也不可能与西方进行一场新冷战,更不用说第三次世界大战了。虽然俄对北约东扩作出了最强硬的反应,要求“到此为止”,但不会落下铁幕,因为双方不可能不继续合作。正如西方需要俄罗斯一样,俄罗斯也需要西方。俄需要继续执行与西方发展关系的战略,当然,俄未来与西方的关系肯定不会与此前一样,双方的冷战心态会增强,并且可能继续出现带有对抗性质的互动。
就目前的事态而言,俄需要应对的最直接的挑战,就是美国即将在波兰部署的反导系统。在俄格冲突期间,美波签署了部署10枚陆基拦截导弹的协议。其后美又批准在波兰部署96枚“爱国者”反导系统。这些导弹部署后,美在波就有了两级反导系统,既可以拦截俄的战略核导弹,也可以拦截俄的中近程导弹和各种战机。对于这一可能导致战略不平衡的挑战,俄总统梅德韦杰夫警告说,“我们将不得不作出某种回应,肯定是要通过军事手段。”[4]从未来美俄关系的发展来看,部署在波兰的反导系统将成为新的冲突热点。
在俄格战争之后,俄很快承认了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的独立。对于俄的这种做法,世界上明确支持的国家很少。即使是俄的战略盟友,大多也难以表示公开支持。在这种情况下,俄的国际声誉肯定会受损,经济也可能因外资的减少而受到影响。此外,俄改变传统上反对民族自决、支持国家领土完整的做法,也可能在国内引发问题,例如导致印古什、达吉斯坦和车臣等地区的不稳定。
结语
从总体来讲,俄格战争是俄罗斯与西方国家基于地缘矛盾而形成的一场军事冲突。在这场冲突中,西方国家不断推进的北约东扩是一种攻势,而俄罗斯的军事反击则是一种守势。从这一点讲,俄的行为还构不成对世界格局的挑战。虽然俄在今后可能更多地对美国和西方国家说“不”,但俄与西方国家关系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因为此前双方的关系也根本不是融洽的伙伴关系。这一点西方国家心知肚明。美国作为冷战后的惟一超级大国,尽管整体实力(特别是军事力量)和国际影响力都远远超过其他大国,但从不能在大国互动中一家说了算。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其他大国,在今后的国际事务中可能会有更大的影响,但世界政治在总体上仍然会保持此前的格局。从这一点来讲,对俄格战争的意义做适度解释是必要的。只有恰当定位,才能适当评估与预测。它可以说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但还说不上是历史的“转折点”。
注释:
[1] Fareed Zakaria, “This isn’t the Return of History,” Newsweek, issue dated Sep 8, 2008.
[2] 法新社华盛顿2008年8月15日电。
[3] Helene Cooper, “Once Its Rationale, Collective Defense Poses New Challenges to a Larger NATO,” New York Times, August 20, 2008, page A10.
[4] 美联社莫斯科2008年8月27日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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