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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上的音乐,记忆里的歌
------从《菜虎》谈孙犁后期散文
从广泛意义上讲,孙犁本就是个田野上的作家。无论早期的小说,还是后期复出后的散文,作家写的都是田野里的人和事,但两者之间有个质的区别。前者的田野,是革命洪炉中的田园牧歌,是异于主流但仍备受赞扬的革命礼赞。后者的田野,是人世沧海中的一湾流水,一抹斜阳,是饱经忧患后的安蔚,是褪尽人间重装备后的还原,是人到老境的皈依。唯其素朴本色,保留了作家较一致的风格。虽然由于所写内容的不同,也有情调上的变化,前者是生气勃勃的,后者无论如何宁静,脱不了一种内在的忧伤。
《乡里旧闻》为作者晚年复出的初期所写的一组怀念故乡的散文总题(79-80),含七八篇小文,“菜虎”是其中的一篇。公平地说,菜虎是这组文中写得较平淡的一篇,这组中最好的当为《木匠的女儿》,后者也较为典型地代表了作者后期散文的总的调子,那就内在的忧伤。但即使这样,从菜虎这篇文中仍能看出作者晚期文章的特色。在文中,作者写到菜农菜虎回家路上的手推车声时写道:童年时我对这车声印象特别深刻。它是田野上的音乐,是道路上的歌,是充满希望的歌。那么对步入老境的作家而言,那是记忆里的歌。
乡里旧闻是一组叙事性文字,回忆乡里旧事,如其题。各篇叙事性强度不一,菜虎为弱。讲了两块内容,前一块是菜虎的生计,他的手推车。菜虎本名作者并不知道,乡里名以为虎,不过说他“以菜为生”罢了。他逐日过河从另一处菜市贸来菜蔬,到本地贩卖。但文中重点写了他那手推车的声音。这声音远远在路,不仅他的老伴,而且乡里人都知道菜虎“回家”了,他的老伴从听到声音开始下炕给他做饭,到他到家,正好可以吃上热饭。这声音给童年的作者带来同样深刻的印象。后一块写大荒之年孩子们挖野菜的场景,及菜虎迫于生计把女儿送给教堂的往事,乡里人宛若伤悲,但菜虎也换来了衣食,至于那孩子,作者后来没有见着,但也没有即兴发挥,不过照实书写罢了。后来菜虎死了。在结尾,作者写道,后来的手推车,再没有那样的声音了,轮子上包上了胶皮。
这篇文字必须跟其它各篇对读,方能更好体会它的内在味道。在“木匠的女儿”中,有两处抒情极强的文字,后一处是木匠的女儿在二十几岁上死后。木匠的女儿生于穷困,但饶有容颜,她从一面破镜中发现了它,“虽然是廉价的爱情,这里也有倾心相与,也有海誓山盟,也有引诱抗拒,也有风花雪月”,从此过上了较好的生活,但来路不正,所依靠的男人被杀的被杀,逃走的逃走,她在二十几岁的年华里就因受了这些情感上的致使打击而得了不治症,香消玉陨了。作者写道:她是那个村里的一代风流人物。在时代的风云中,可惜再也无人记得她。这些文字中流淌着一种本真的声音,在政治之外,时代之外的一个时代。风流人物是毛**用过的词,苏轼用过的词,成吉思汗,大江东去,但木匠的女儿同样是风流人物。菜虎并不风流,为衣食而奔波终生,贫无立锥,但他的手推车声同样给我们留下了印象。他的老伴,他的乡亲,他曾经的老伴和乡亲,曾经记得过他。这正是作者要传达给读者的声音。对送女儿进教堂,作者也并无批判之意,只是立此记录,存一人之行状。
孙犁早年是革命作家,他的白洋淀纪事那一望无边的飘缈烟波,留下一个时代的特殊记录,壮大而优美,丰盈而向上。对比这早年的作品,读者会不由自主想到是什么使一个革命作家到了晚年而完全褪尽了他的重装备?他的乡里旧闻,你不说是孙犁,要说是遗民张岱,只要他可以写白话,也是可信的。在他的这些晚期散文中,读者看到的是完全不同于革命作家的东西,而一种浓重的忧伤和对人生本色的再认识。引起这些变化的原因何在?文化革命?似是而非是,至少不完全。作家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们大可从更广的背景去索解。也许一个人不能永远革命,也许一个社会有更复杂的层次,这都有可能。但对孙犁这样一个纯革命作家出身的作家来说,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原因。庄生晓梦迷蝴蝶,有是哉。(1小时20分,不含读文本,准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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