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榛：东亚和解的前提及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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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合早报》8月13日发表了杨际开先生《钓鱼岛危机中再谈东亚和解》一文，主旨是主张东亚和解尤其是中日间和解，而东亚和解的前提上是中国在“在主权上保持克制”云云。
　　杨先生是我在杭州某校某系任教时的同事（我2005年辞去该教职），他曾长期在日本求学与生活，他主研政治学，我主研儒学，我在杭时与他有很深的交谊，是酒友也是思友，对东亚政治与文明有很多切磋，有共识，也有分歧，譬如我对前述杨先生该文就有不同见解，今述于如下。
　　首先，东亚和解的前提不是中韩“在主权上保持克制”。
　　若照杨文希望中国首先在“在主权上保持克制”以求东亚和解的逻辑和旨意，干脆慷慨地来个利落招数，中国直接把钓鱼岛列屿及东海大陆架一半交割给日本，韩国直接把独岛交割给日本，俄罗斯直接把“北方四岛”甚至整个千岛群岛交割给日本，虽然未必是日本最满意之方案（日本宏愿如16世纪丰臣秀吉及二战战图），但或许正是日本满意的最底线之方案吧。
　　日本当然乐意如上方案，但中国及韩国等乐意吗？而且凭什么理由如此由中韩出让主权，仅仅凭“东亚和解”这一求“和”目的吗？照此逻辑，我看南海群岛归越南及菲律宾，西藏归印度，内蒙归蒙古，东北归俄罗斯或朝鲜，新疆独立，台湾独立，然后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如此东亚最易“和解”。舍身饲虎不就是虎最容易与人“和解”的途径或方法，不是吗？若全世界各国人民都乖乖地听美国总统指挥，按美国政府旨意办事，只要美国总统不人格分裂及美国利益不内部矛盾，或人间太平、世界和解。
　　日本满意了东亚就和解了？美国满意了世界就和解？有这种一厢情愿式和解的吗？俄罗斯领土多是近几百年所拓（美国也是如此），但俄罗斯总统尚且说“俄罗斯幅员辽阔，但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并对中日毫无退让，莫非中国真如自吹的“地大物博”就可继续清代以来割地求“和”之策？莫非13亿中国人及13亿中国人的中国政府果真继续沦于孔子说的“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之膏肓？倘若“宁赠友邦不与家奴”，那网友们戏说派遣中国拆迁队、城管队治理钓鱼岛妙于派遣国防军则大有深意。
　　在伦理或社会道德上，因抢劫兼杀戮结仇后的加害方、被害方间之和解的前提当然不是被害方必须首先在抢劫兼杀戮的原始结局上退步，而是加害方必须在抢劫兼杀戮的原始结局上首先退步：德行忏悔、返回财物、赔偿损失等。同理，日本军国主义政治给整个东亚、东南亚的国家与人民等带来了巨大灾难，这个灾难是炸、烧、杀、抢、淫等不赦之恶之集大成，且这个灾难是日本政府“领导”日本人民所致，所以东亚和解的前提当然是日本政府及日本人民必须首先退步：罪行必须彻底忏悔，掠夺必须完全返回，祸害必须高额赔偿。
　　就领土这种国家财物而言，日本必须返回二战前及二战中所掠夺的一切领土，且这种返回并不属于日本道德忏悔上的让步，而是日本必须履行的完璧归赵之义务。日本1866年明治维新以来掠夺了哪些本不属日本的他国领土，这是非常容易获知的历史清单，日本政府及日本人民对此亦非常清楚（历史教科书的史实歪曲或某些用语巧换可以掩饰历史心理但不能掩盖历史真相）。故本着最一般的伦理原则与历史事实，东亚和解的主权性前提毫无疑问是日本必须返回掠夺自他国的领土而龟缩到日本1866年的固有领土界限里，或者他国自愿放弃曾被日本侵占的领土而割让给日本。
　　1943年12月美中英《开罗宣言》称：“三国之宗旨，在剥夺日本自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在太平洋上所夺得或占领之一切岛屿；在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东北四省、台湾、澎湖群岛等，归还中华民国；其他日本以武力或贪欲所攫取之土地，亦务将日本驱逐出境。”1945年7月美中英《波茨坦公告》（苏联8月对日宣战后加入）亦规定：“《开罗宣言》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其他小岛之内。”日本天皇政府后来明确接受了这些公告，并落实于二战结束前后一系列国际法律文书，日本明治维新后所拓展的领土之主权被完全剥夺。
　　琉球列岛其实是日本近一百多年来侵略扩张成果存于现今的唯一“硕果”，如今日本不仅不会放任琉球之失去，甚至还要西进到钓鱼岛一带进而吞吃中国东海半个大陆架并海中嵌柱式掣肘中国大陆东部之腹，至于与韩国的独岛之争其实也是同理而已。1870年代琉球国的覆灭当然是日本努力与中国无力的结果（中方甲午海战的战败坐实了日本的对整个琉球、台湾列岛的吞并），但1945年二战结束后日本于琉球的主权已被世界反法西斯联盟剥夺（日本本土主权也被剥夺至1952年），琉球的治权被美国一手控制的琉球政府所有，1970年代琉球复归日本则又是美国一手操纵的结果。日本于深关东亚政治、军事格局的琉球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完全是中国无能与美国全能的结果，更是美国深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之代价及驱使日本来联合围堵当时倾苏之中国大陆的战略布局。
　　但正是百年间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琉球，维系着二战后日本退而求其次围堵中国、称雄东亚的梦想，琉球群岛是该梦想的基石，钓鱼岛列屿则是该梦想的外栏。日本不丧失琉球群岛，日本的大国梦想就不会不做，所以今年七月韩国《朝鲜日报》网站曾发表题为《让日本变正常》文章称“为建立长期稳定的东亚新秩序，确保各国拥有与本国实际情况相符合的政治地位，主张将日本将现有领土的一部分割让给二战中遭日本侵略的受害国”。该文援引二战后德国曾割让面积相当于日本九州、四国、冲绳面积总和二倍的领土给波兰并彻底反省与否定本国法西斯历史的史实，称“日本作为二战战败国，应当像德国一样，将本国领土的一部分割让给韩国、中国等战争受害国，以此谢罪”。
　　该文于日本的政治心理是非常洞悉的，日本不回到明治扩张时代之前的领土范围，日本政治心理及军政行为就不会服膺于二战罪行反省与二战历史抛弃。所以，如果琉球独立复国，如果曾属过韩国的朝鲜海峡上之对马岛划归韩国，甚至原本不属日本的虾夷地北海道岛划归俄罗斯或中国，日本就会永远丧失西、南、北三向拓土侵略的岛屿跳板（深入大洋深处的小笠原群岛实不能让日本东向拓土），日本也必会无可奈何地诚服于自己本州、九州、四国这些统治达五百年以上的“固有领土”并固守自己的岛国命运--美国历史上攫取他人领土并不少于日本，但美国淘尽罪行而日本依然有罪，这是日本“生不逢时”及岛国缩命所致。
　　现今日本领土或主权问题的焦点其实全是琉球。中国对琉球实无主权要求，而中日间钓鱼岛争端不过是琉球主权问题的延伸以及世界霸主美国“坐山观虎斗”的有意之安排而已。美国很清楚二战后日本于琉球的主权被剥夺，也很清楚历史上钓鱼岛并不属于琉球王国，但美国为了自己的利益还是独自一手将琉球奉送给了日本，并且打包式将钓鱼岛安置在了日本的军事部署之下。所以，日本或美国等要求中国首先在钓鱼岛问题上保持主权克制，这完全是恶人理亏气壮之相。杨际开先生作为中国公民体惜日美利益及和解不易，却未正视历史来由及体惜中国利益，这是杨先生可爱而又幼稚之处。
　　其次，东亚和解既需人道主义觉醒也需东亚格局之大变。
　　杨际开先生文章承认日本对二战罪行反省不力是影响东亚和解的重要因素，认为东亚迄今不得和解 “这在日本方面是有罪责的”。但他文章同时也说：“日本国民对战争的反思，还没有超出‘国家’这个框架。因此，他们要对为‘国’捐躯的先人表示敬意，为战争的受害者祈祷，也表达了和平愿望……有些想为战前日本的军国主义‘翻案’的日本学者，也并不是想要为他们的先人对亚洲人民所犯下的残暴罪行进行辩护，而是要在‘西力东侵’的世界格局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与意义。”
　　杨文的这些说辞是为外人理解日本人某些行为（如参拜靖国神社、否定二战罪行）做一些日本视角的文化心理解释，但这些解释背后恰恰显露了日本对二战的认识绝大程度上依然停留在“国道”而非“人道”的层面，也恰恰显露了二战给人类开出的种族、国家灾祸与人道、民权的启迪并没有彻底落实到日本国人尤其是日本政人的头脑与心胸里，日本的良心依然给“国家”吃了（中国在社会主义浪潮下也同样以国家吞噬了人道、民权，中国是对内吞噬，日本则是对外吞噬）。德国人民已经在人类层面的人道与民权上醒悟了，已经无法在政法与道德上容忍任何宣扬纳粹德国及崇奉德国纳粹将帅的行为，而日本呢？公开否定本国本族在二战的罪行、罪责及公开宣扬纳粹日本及崇奉日本纳粹将帅的日本文化人、政治人可以依然大行其道，甚至可以仅仅位列于日本元首之下，如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真实政治生态及政治心理，正是二战后美国独占日本及为对抗苏联阵营之东方阵线而有意绥靖日本甚至放虎归山的结果，更是二战结束后中国、朝鲜半岛、中南半岛皆深陷内斗内耗而无意追讨日本二战罪行即实质姑息日本的结果（北京政府正是为离间日本与台北政府的关系而免去战争索赔的）。
　　天皇是日本军国主义的轴心，但二战后天皇裕仁并没有被追究任何战争罪责，这位与希特勒同级的国家元首1901年生、1926登位并平安地活至1989年，成就了日本皇帝任年、寿命之最，与他同样无恙的是纳粹日本的一些高级战犯及国旗、国歌、军旗、军坛等。东京靖国神社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灵魂，是日本“军国”招魂、“大国”砺志的神坛与标志。今年8月15日《环球时报》发表罗援少将《日本政要拜神是假，求鬼是真》一文指出：如果日本政要参拜靖国神社不是为军国主义招魂，那么请将靖国神社里的战犯扫地出门，请将参拜仪式变为赎罪仪式，请先参拜被日本杀戮的亚太人民，“日本是不是应该建立一个国家级的‘神社’，在‘8·15’这天举行全国大祭，向二战死难者道歉、忏悔、谢罪，祈祷亡灵……”。
　　日本政府年年“8·15”战降日为230万军职死者及遭空袭和原子弹而死的数十万平民举行“全国战没者追悼式”，在中央政府及国会任职的高官则鱼贯而入参拜东京靖国神社，而对中方的受戮者、受害者却从无官方谢罪仪式。不说日本元首从未到中国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参拜过，日本战降后迄今共有新任正式首相54任33人却无一人在任期间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参拜过；退位后以个人身份来参拜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日本前首相也仅有三位，分别是村山富市（1998年）、海部俊树（2000年）、鸠山由纪夫（2013年），其中退位没几年来访的鸠山由纪夫竟被日本高官及国民封为“国贼”。而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参拜的已退位之日本政府副首相、正副部长级高官及日本国会议员有多少，笔者没有调查过，料必寥寥无几（在位者或全无）。这样反映了日本不同于德国的何种政治生态及政治良心，已非常清楚了然。
　　据日本《朝日新闻》8月16日报道，针对之前日本广岛、长崎举办的原子弹爆炸死难者追悼仪式，一位以色列政府官员在其个人博客里写道：“对这种只考虑自己的仪式，我已经腻了。广岛和长崎被原子弹轰炸是对日本侵略行为的报应”、“日本应该追悼那些因遭遇帝国主义大肆屠杀而牺牲的中国人、韩国人以及菲律宾人等”。这名以色列人的“报应说”，自然是出于犹太人特有的二战苦难以及对日本拒绝忏悔二战时罪行的义愤之词。虽是义愤，但告诫日本人应该追悼被日本屠杀的中国人、韩国人、菲律宾人等却是至理。
　　惠能《坛经》释“忏悔”曰：“忏者忏其前愆，从前所有恶业、愚迷、憍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悔者悔其从过，从今以后所有恶业、愚迷、憍诳、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故称忏悔。凡夫愚迷只知忏其前愆，不知悔其后过，以不悔故前愆不灭，后过又生；前愆既不灭，后过复又生，何名忏悔？”《周易》古注云：“悔者，其事已过，意有追悔之也。”日本政治是否真正悔其后过尚待观察（但实不应鸡对狼一样抱任何幻想），但是否忏其前愆确实已了然。
　　君不见今年“8·15”前夕日本内阁官房长官（仅次于正副首相）代表政府向国民发出为日本战没者默哀之呼吁，君不见今年“8·15”日本政府三位正部长、二位副部长高官亲拜东京靖国神社，190名国会议员参拜（包括遣人代拜者）。君不见今年“8·15”安倍晋三迂回之术地亲遣代表参拜东京靖国神社并代他奉上祭祀礼金且代他表达未亲自参拜之歉意，他当日在“全国战没者追悼式”的致辞也一改1993年细川护熙首相以来的追悼礼词，不再重提年年都提及的反省自己战争罪行、哀悼他国死难者、誓言永不再战之意，并“8·15”前夕还刻意宣扬日本战没者于日本强盛的意义及对战没者心存无限感激及崇高敬意等。当中韩抗议日本高官“8·15”参拜东京靖国神社，参拜者日本总务相新藤义孝竟对媒体说：“这（参拜）是个人内心自由的问题。被上升到外交层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