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土：德国反省、日本不反省?

影音王

　　前不久，看央视英文频道，有一段对话令我难忘。主持人杨锐与嘉宾现场讨论日本对历史的反省问题，还当场在电话里和一位德国人问答。杨锐期望对方能用几句简单的话语说明为何德国反省彻底，而日本不反省？但对方却说了一堆。主持人有些焦急，追问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用简单的话来回答，对方却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主持人不以为然。
　　其实，那位德国人的话没错，这个问题确实很复杂，只是在近些年的宣传下，变得十分简单。
　　关于德国的反省
　　如今，在舆论和大众的印象里，似乎都是日本对二战的侵略历史不反省或者缺乏反省，不反省的对照系是德国，因为德国反省彻底，所以，作为二元思维的另一极端，就是日本不反省了。二元思维只讲两极，没有之间，而二战期间，在人们的记忆里，为祸最烈的恰恰是德国和日本两个国家，于是，两极自然形成，一个是反省，一个当然是不反省。
　　说德国反省、日本不反省，也只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认知，而30多年前，并非如此。任何一个记忆力较强的人都不应该忘记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我们对西德的认识，这在《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里表露得非常清楚，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批判、揭露一通西德反动政府的复仇主义罪行。
　　1964年7月5日《人民日报》的评论员文章《不容西德军国主义者放肆》最能说明问题：“西德当局七月一日在西柏林举行总统选举。这是一桩复仇主义的挑衅行为，它理所当然地激起一切关心欧洲和平的人们的震怒。”“长期以来，美帝国主义一直实行扶植西德军国主义的政策，企图把西德作为它的侵略和战争工具。西德军国主义势力则要依靠美帝国主义来积极准备它的复仇计划。最近一个时期，美帝国主义和西德军国主义之间的这种相互勾结和相互利用的活动有所加强。不久以前，西德总理艾哈德在华盛顿同美国总统约翰逊进行的会谈，就是一次肮脏的交易。艾哈德以进一步追随美国的侵略和战争政策，换取了约翰逊对西德复仇计划的支持。这完全是公开的秘密。近来，美帝国主义不仅多方鼓励西德当局的复仇政策，而且积极帮助西德扩充它的侵略实力。为了加速实现西德的核武装，美国一方面加紧推行所谓多边核力量计划，并向西德供应配有导弹的驱逐舰；另一方面则竭力通过所谓扩大原子情报的交换，企图使西德掌握生产核武器的技术。美帝国主义的这些做法，大大增加了西德军国主义的危险。正是在美帝国主义的鼓励和支持下，西德军国主义者最近显得特别嚣张。西德的当权人物越来越狂妄地发出复仇主义的叫嚣。他们今天扬言要吞并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明天叫喊要修改奥得-尼斯河边界和收复‘苏台德区’，恢复所谓一九三七年边界，趾高气扬十分放肆。艾哈德甚至公然支持美国对东南亚的侵略，诬蔑越南民主共和国，想充当美国侵略越南南方的帮凶。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西德军国主义势力认为他们的羽毛已经丰满，因而跃跃欲试了。”
　　1964 年 10 月，中国爆炸第一颗原子弹时发表声明，其中都不忘说上一段：“美国的核潜艇进驻日本，直接威胁着日本人民、中国人民和亚洲各国人民。美国正在通过所谓多边核力量把核武器扩散到西德复仇主义者手中，威胁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安全。” 这里非但将批判的矛头对准西德，而且还将日本人民纳入自己的阵营，划为受害者行列。
　　1965年4月9日《人民日报》又发表社论《坚决反对西德军国主义的狂妄挑衅》，社论称：“4月7日，西德议会在美国及其伙伴们的同意下，公然在西柏林召开所谓全体会议。这是西德军国主义者在美帝国主义者纵容下吞并西柏林的一个严重步骤，也是对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和社会主义阵营的一个严重挑衅。”“西德军国主义者的这个猖狂行动，再一次暴露了西德统治集团的复仇主义面目。”
　　周恩来1964年所做的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中强烈谴责美国的多边核力量计划，指出这是美国企图用核武器武装西德军国主义、控制西欧国家、准备侵犯东欧国家的一个重大步骤。“中国人民坚决支持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扶植西德军国主义和复仇主义、争取缔结对德和约和维护国家主权的正义斗争。”
　　这样的认识实际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已开始，那时还出版过不少类似《西德准备复仇战争》的书籍。不过，当时对西德的这种认知并没有放在东德的身上，原因很简单，东德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国家在我们的认识里理所当然地反对复活法西斯，理所当然地否定纳粹，也理所当然地反省了。
　　大约从中国与西德建交以后，西德复活法西斯的话题开始淡化，当苏联东欧易帜，东西德国统一，德国反省深刻的舆论逐步变为主流，这大概与人们终于得知原来西德总理勃兰特1970年就曾在波兰华沙老城内向犹太死难者纪念碑双膝跪倒有关。另外，从各种介绍文字和德国出版的各类书籍中，中国人也看到了二战以后的德国下一代人对父辈和祖辈的历史反省，发现从德国政府、德国知识界到德国的许多普通人，反省二战、反省法西斯的侵略历史确实是当今德国社会的主流。
　　可是，与此同时，如同日本少数极右翼分子那样，德国的新纳粹从来也没有消停过，尤其在外来移民日益增多的情形下，这股势力还在不断抬头，值得深思的是，势力在原东德地区显得更有市场。据德国官方2005年的统计，德国共有4100名新纳粹分子登记在案，另有1.万多人为具有暴力倾向的极右派，数量与过去相比，有日益增长之势。在柏林、勃兰登堡州和梅克伦堡州等许多地方，右翼极端势力活动频繁，新纳粹政党-国家民主党还建立起许多基层组织。国家民主党成立于1964年，原本是西德的一个新纳粹党，东西德合并后迅速向东德地区蔓延，2000年，在柏林设立了全国总部，现在约有成员6500人，在一些州的选举中，他们还获得了10%以上的选票。
　　德国对二战的反省，也经历了长期的认识过程，并非像我们今天的舆论描述的那样简单明了，开始时多数人也采取了回避、掩盖甚至是粉饰的态度。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是战后德国知识分子良知的代言人，他在《罪责问题》中就把战争罪行放在了任何德国人都无法逃避的位置上，有刑事罪、政治罪、道德罪和形而上学罪，以此否定那种大而化之的“集体罪责”论，把罪责变得非常具体化。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法见容于同胞而不得不移居国外。
　　关于日本的不反省
　　中日恢复邦交正常化之前，在中国的舆论里，日本政府是美帝国主义的帮凶，是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的急先锋，而日本民间、包括日本共产党在内的日本左翼政党、日本广大人民却是坚决反对复活军国主义、支持中国人民的。这在《人民日报》、新华社报道的“日本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和日本反动政府”各类活动中表达得十分清晰，在《人民日报》的所有社论里也显示得格外鲜明。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日本民间经贸和文化代表团、日本左翼政党代表团不断访问中国，每次都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国领导人的热情会见，他们无一不表示谴责日本政府、反省侵华历史、支持中国革命、热爱中国人民，其态度特别积极，得到中国领导人的高度称赞。中国的文革还深深影响了日本，掀起了日本的左翼革命风暴，导致了大量青年学生、知识分子的亲华激情和反抗美国和日本政府的激烈言行。
　　日本的那些左翼文艺团体，如松山芭蕾舞团、齿轮座剧团、新制作座剧团等，不但在言论中反对复活军国主义、反省侵略历史，而且还编排了许多支持中国的作品。1967年，日本齿轮座剧团来华演出，藤川夏子团长就说：“近几年来，日本人民反对美日反动派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的斗争空前高涨，日本的工人阶级站在斗争的前列，使这一斗争在全国各地波澜壮阔地开展起来了。”她说，这次访华演出的话剧《波涛》等节目“是几千万日本人民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的结晶。我们希望通过演出，进一步增强日中两国人民间钢铁般的团结。”
　　对齿轮座剧团的革命言行，不但中国政府支持，连红卫兵都很肯定。陆海空三军驻京部队无产阶级革命派文体战士联合演出委员会发表宣言，标题是：胜利一定属于日本人民-热烈欢迎日本齿轮座剧团访华演出。其中称：齿轮座剧团的朋友们，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无限热爱。他们坚信，只要照毛主席的教导办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他们不畏强暴，不怕困难，坚持真理，敢于斗争，富有革命造反精神。他们是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反帝、反修的文艺战士！宣言还说：齿轮座的团员们在斗争中坚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决心沿着毛主席指出的革命文艺方向，坚定地走为工农劳动群众服务的道路。他们表示决心，“我们要深入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向农民学习。”他们深入到山口县最偏僻、最贫穷的山村-弥富，甘当农民的小学生，虚心向农民学习，为工农群众服务。他们排演反映今天日本贫苦农民受压迫、受剥削，觉醒起来进行英勇斗争的戏，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和热情支持。他们在与工农结合的道路上所取得的可喜成就，更加坚定了他们的信心。齿轮座一位负责人说，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我们行动的指南。是毛泽东思想使我们认清了日共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反人民本质，在长期反对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路线斗争中取得了胜利。虽然日共修正主义分子和美日反动派极力反对我们和进行破坏，但是我们决不动摇，要继续坚定地沿着毛主席指出的文艺方向前进！这种诚挚纯朴的感情，这种斩钉截铁的语言，表达了齿轮座朋友们热爱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毛泽东思想的崇高感情，表达了他们坚定地走毛主席的革命文艺道路，任凭风吹浪打毫不动摇的钢铁决心。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出：“日本人民同中国人民是好朋友。”“中日两国人民要联合起来”。
　　齿轮座剧团回国后，新华社又报道说：日本山口县三百多名革命的工人、农民和各界人士，在下关市举行集会，热烈欢迎从中国访问演出载誉归来的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齿轮座剧团的革命文艺战士。欢迎会充满了革命的气氛。会场正面悬挂着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和“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的大字标语。会场四周摆满了从中国带回来的中国各地革命群众组织赠送给齿轮座剧团的红旗。在欢迎会上许多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们为齿轮座剧团的文艺战士们受到了毛主席接见的无上光荣而欢欣鼓舞。他们说：“毛主席接见了齿轮座剧团的全体成员，这是对所有日本革命人民最大的鼓励。”日本共产党山口县委员会（左派）领导人福田正义讲话说：“深入学习并实践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齿轮座剧团，是一支有力的文化革命大军，中国人民给予齿轮座剧团的大力支持，就是对于日本革命人民的支持。”松山芭蕾舞团团长清水正夫在会上说，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文化，对于人民大众，是革命的有力武器。”我们要向齿轮座的文艺战士们学习，为创造真正的革命文艺而奋斗。“齿轮座剧团团长藤川夏子同全体团员挥动着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走上舞台。藤川夏子在掌声中报告了他们在中国几个月的访问演出活动。她坚定地表示：“齿轮座剧团的全体成员，一定要更加努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深入到日本的革命工人、农民群众中去。”欢迎会上放映了毛主席和林彪副主席接见日本齿轮座剧团全体成员的纪录影片。当与会群众在银幕上看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时候，立即沸腾起来，热烈鼓掌，齐声高呼：“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纵情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齿轮座剧团演员们还在舞台上表演了一个又一个的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舞蹈，博得了群众经久不息的掌声。
　　读了这些言行，你不能不认为，他们早已超出了深刻反省的范畴，而是与当时的中国人民亲如一家，同仇敌忾，并肩作战了。周总理曾经指出，日本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派的声势浩大的群众斗争，有力地打击了美帝国主义对亚洲的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中国人民坚决支持日本人民的爱国民主斗争。
　　中国政府对日本政府反省侵略历史的认可，自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正常化之时就已经开始，《联合声明》明确表示：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这一经历了一段小波折之后达成的表达方式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的亲自认定。从此之后，日本政府又曾不断表达类似的话语，当然，反省不反省主要看具体的行为。不过，无论日本内阁里的一些人持什么样的观点，日本右翼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都不能代表日本，战后，日本反省侵略历史长期是文化界的主流，这在日本的出版物、舆论中都是有案可查的，从已故历史学家井上清到今天的文学家大江健三郎的立场最能说明问题。日本历史学家木坂顺一郎就曾说，中国大陆的历史学家一般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把日本军国主义与日本民众区分开来，这当然是对的，但不要忘记，日本军国主义不是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它自有其社会基础。日本评论家津田道夫在《日本大众的战争责任与战后责任》中也认为：“发动侵略战争的主谋是天皇、军部、官僚、财阀，重点追究这些人的战争罪责是毋庸置疑的。与此同时，卷入战争狂热的大多数国民也要承担同主谋有别的战争责任。”而当他们表达这些认知的时候，恰恰正是中国舆论还在将日本人民与军国主义政府区分开来的时代。不能不说，他们的反省超出了当时中国的认识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