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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圣同志:
除了记者之外,我可能是应邀参加学术批评网创办五周年讨论会的唯一的非学术界人士。外行的话未必都无用,所以我原意说说我参加会议的感受,也原意谈谈与你的学术批评网有关的事情。
先说参加会议的感受。
昨天有幸参加学术批评网创办五周年讨论会,非常高兴。作为一个有重病且年已古稀之人,我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自己死后的社会环境与社会发展,因为自己的后代要在那种社会环境中生存。昨天,当一批真正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当然高兴;昨天,当一些勇于为百姓说话的学者如贺卫方等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当然高兴。
昨天会议的气氛,尤其令人高兴。19年前,我在清华参加了最后一次学术会议,一次令人不快的学术讨论会(此后不再参加任何学术会议)。我受讨论会的举办方的委托主持了全部学术讨论活动,令我恼火的是进行学术讨论的同时还有种种人事关系纠葛的干扰。昨天会议中想到过去的那些情况,对比眼前的和谐气氛,我心情格外好。
我平时在你的文字和关于你的文字中感受到的主要是悲壮。昨天感到你的心情很好,自然我也非常高兴。
这是题外话。下面简要说说昨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想对你说的话,权且作为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思想交流吧。
关于健康问题
昨天,会议中有几位同志提到你的健康问题。我也认为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一旦健康方面出了问题,事业将失去载体。我的教训是沉痛的:自以为身体好,年轻时锻炼多,还是国家3级运动员,所以从不考虑健康之事。结果,未老先衰,又是脑血栓,又是心肌梗死,失去了健康。失去健康是不可逆的,这种教训实在沉痛。
控制情绪有益于健康。国际心脏介入医学权威Pichard和他的助手门给我做完心脏手术后,我问他门我今后应该在生活中注意什么问题,回答的第一个方面是不能生气:生气时血液要改变颜色,极有害于心脏。有段时间,我在你的文字中看到你在生气,生方舟子的气。遇到那样一个人(我不知一个年轻人身上为何会有那么多“**”遗风),不值得生气,可一笑置之。这是一。其二,生气损害健康。特别是在高强度工作状态下(免疫力下降)生气尤其损害健康。这是昨天大家未提及的事情。
关于抄袭问题
抄袭问题古已有之,故有“天下文章一大抄”之语。这恐怕与中国历代统治者的思想禁锢政策有关。50年代前半期常有抄袭者被揭露,所以我上大学前就知道绝不能做抄袭之事。但是,1958年大跃进为抄袭行为的泛滥提供了足够的条件。那时我在大学读书,也被卷入了抄袭大军的行列:因为教授被批判臭了,我们自己给老师“编写”教材。这种“编写”实际上就是抄袭剽窃,东拼西凑。如你所言,学术研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不能搞大跃进。作为学生,我们当时的学术跃进就是抄袭。抄袭之风在**中达到顶峰:人人抄袭,因为不抄袭者则无法生存(如张志新、遇罗克等),或者遭受牢狱之灾。今天的抄袭是过去抄袭的继续,因此杜绝抄袭或最大限度减少抄袭现象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正是基于对上述历史的了解,我认为无论怎样高度评价学术批评网的功绩都是不过分的;正是基于对上述历史和现状的了解,我认为陈平原教授关于学术批评网转向学理性批评的建议未必恰当。
事实上,学术批评网在过去五年所刊布的文章中有些是学理性批评文章。我不知陈教授所说的新闻性学术批评和学理性学术批评两个概念的内涵。我的理解是:前者主要是学风、学术伦理方面的批评,后者是学科方面的批评。如果认为武大周事件、天津沈事件、聂教授的寡廉鲜耻等只是已经被揭露出来的现象,大量的尚未被揭露,那么我们就不能放松学风和学术伦理方面的批评。上述的学风和学术伦理方面的事件表明,学术界一些学者已经病入膏肓,已经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他们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学风和学术伦理方面的批评仍任重道远。
关于胡乱翻译问题
上面说到58年大跃进中的抄袭问题,这里顺便说说当时的胡乱翻译问题。学术批评网上的一些文章揭露了大量的胡乱翻译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以前也不少见。58年大跃进时,行行大跃进,翻译也跃进,错误百出的翻译文字也不少。例如,人民音乐出版社那时发排的苏联克列姆辽夫的《音乐美学问题概论》就是一本胡乱翻译、错误百出的译著。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把马列主义经典弄错是政治性问题,不是一般学术性问题。但是,《概论》中译本译者把原文中的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引文译错了许多,其他一般学术文字的误译之多就可想而知了。30多万字的《概论》译本竟有数百处误译。人民音乐出版社编辑部大约于1963年在一个函件中向我做了如下解释:书稿是大跃进期间发排的,当时只有个别章节送请专家审读,致使译本中存在大量误译。这种解释难以令人信服,因为所有章节中都有许多误译。据我所知,劣质译本《概论》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不是绝无仅有的,此类译本之多与今天的劣质学术译作数量大致相当。
关于浮躁问题
目前学术界的浮躁现象过去就有,今天的浮躁是过去的浮躁在今天新形势下的继续。如果说过去的浮躁与政治有关,那么今天的浮躁则与金钱相涉。据我对过去50年的了解,我对目前的浮躁现象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过去不准讲真话,人们很少提及学术界浮躁问题;今天比过去民主开明,人们提及浮躁问题不会再被带上政治帽子——否定领导者的政绩,提得多了就觉得问题严重。事实上,过去的情况比现在强不了多少。因此,学术批评网所触及的种种浮躁现象是中国存在的一个根深蒂固的问题。
浮躁的结果是没有创新。80年代中期,中国社科院曾组织了一个调查——中国社科院研究人员论文著作水平的调查。我记得,《光明日报》等媒体公布了调查结果:85%以上的作品没有新东西,或多或少有新东西的作品多是对古希腊经典和马列经典的阐释,这两项加在一起占作品总数的95%以上;真正创新作品占1-2%。20年前如此,今天如何?不得而知。我不赞成这样的说法:浮躁是90年代开始出现的。不是这样的,早先就有,只是浮躁表现形式和导致浮躁的主要原因不同而已。你和你的学术批评网触及这种有深刻历史根源的难题,既使我感动,也使我担心。担心的是:触及浮躁心态,触及没有创新,就要触及多数学者,就要得罪许多人。
你说,学术批评网要进一步推动学术批评,这种见解显然是建立在对历史和现状的了解之上的。那种让学术批评网转向的建议在一个较短时间内恐怕不宜实施。
关于低水平重复问题
我说,作为知识消费者,我希望读到新东西。从我的阅读实践看,教材、辞书可以说是低水平重复(它们不是学术著作),学术著作和学术论文就不太好说是什么“低水平重复”。观点是人家的,你用自己找到的论据再论证一次,这不能叫做学术作品。一个学术作品至少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提出的问题,不论问题大小。我见到的许多作品不是明显抄袭人家的文字,而是抄袭人家的观点——这类文字我也看作抄袭,不认为它们是“低水平重复”。其道理显而易见。我国学术论文国家标准对学术论文概念做出了界定,明确规定学术论文是表述科学研究成果的文体。学术著作可仿此界定。学术论著必须表述作者的科学研究成果,亦即其中包含作者的新发现新创造。据此,不包含作者的研究成果的文字就不是学术论著。所谓“低水平重复的学术论文”“低水平重复的学术著作”的概念是讲不通的,是不合逻辑的。学术论著的观点抄袭现象是否与数十年来解读阐释马列经典的传统有关不得而知。这类观点抄袭问题恐怕是最难解决的。所以我说:“作为知识消费者,我希望读到有新问题、新思想、新事实的作品。如果学术批评网能为解决这个难题做出努力,那将是功德无量的。”
关于学术批评的新闻性问题
陈教授提及新闻性学术批评这个问题,但不知其确切所指。学术批评网的文字在过去五年中吸引了许多学人,这是事实。其原因很多,新闻性是其一。
我也算半个新闻业内人士,可以从新闻角度讨论学术批评问题。新闻是新近发生事实的报道。这是胡乔木的说法,虽不一定好但简洁明了。学术批评网首发的2000多篇文章中多数提出并讨论了新的事实,所以在学术界人士看来他们都是新近发生事实的报道。一般学术批评和学科评论,只要提出自己的思想,独家的事实,应该说都有新闻性(在学术界之内)。学科内的理论研究新结果的发布同样具有新闻性,只要它提出并论证了新的问题。
学术批评网首发的2000多篇文章中多数具有新闻性,而且不少文章在提出新问题新事实的同时还向人们提供了方法论问题。我喜欢学术批评网,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有人批评戴逸《中国通史》时举出一个例证:西晋始于266年,不是265年。这篇批评文章的作者用事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方法论。这个事实是新的,我手头几十种资料无一例外地错为265年,其新闻性极强;发现这个事实的方法论问题同样具有新闻性——一个人们过去从未注意到的方法论问题。从科学哲学角度看,新问题新事实的发现总要有新的方法论伴随的。所以一般学术批评也好,学科评论也好,只要有新问题新事实就必然有新闻性,都会吸引人。
既然把进一步推动学术批评和学科评论作为批评网下一个阶段的主要任务之一,那么它仍将继续获得大家的支持,它的新闻性的文字仍会吸引学者的眼球。
关于学术批评
一般学术批评的研究大概可以主要归属在知识社会学之内。毫无疑问,它本身就是一门学问。你在此领域所撰写的文章,我在网上都读过(网上能读到的),从中见你涉猎的范围很宽。其重要特点之一是力求解决现实提出的问题,并有学理性探讨。这与只是在中国贩卖西方的知识社会学(或科学社会学)有天壤之别。从学术研究的高境界——解决社会实践提出的问题——来看,一切有益于社会进步的工作都是学者应该做的工作,因此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学者的正业,不存在不务正业问题。由此看来,方舟子等说你不搞专业只搞学术批评(言外之意是不务正业),这种说法难以服人。事实上,从你的学术出身看,你在研究美国学,没有放弃本专业;从时间安排看,分身两处,增加学术批评的研究——仅仅如此而已。我以为,如果从更广阔的背景下进行考察和比较,优秀的美国史学者易得,优秀的学术批评的研究者和实践者难得,因为对后者的素质要求更高。
在这里,我想提个建议:你最好物色一个学生,建议他通过一段时间的研究把学术批评网所涉及的问题进行理论概括,写出一本关于解决中国学术发展为目标的学术批评的理论著作。
昨天会上,蔡曙山教授用歌德尔不完全性定理和绝对相对真理观念阐释了学术批评的意义及其存在的必然性等。用歌德尔不完全性定理阐释学术批评的意义未必恰当,但是这表明人们已经开始从理论方面思考学术批评问题了。学术批评本身所涉及的理论问题很多,很值得研究。当然,我们还可以从历史角度研究学术批评的本质、意义等问题。西方学者对学术批评情有独钟,他们有多种多样的表达,例如英国科学家贝弗里奇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推翻一个旧的理论比建立一个新的理论更重要。考察历代科学家和社会人文学者对学术批评的见解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课题。自然科学史和社会科学史是否同时是一部学术批评史,学术批评与科学创新的关系如何……总之,可以讨论的问题很多,可以做多视角多学科的讨论。想到这些,我提出上面的建议。
关于学术批评网的宣传
我的亲友熟人中有孩子在浙大、贵大、北师等校读硕博学位,他们不知有学术批评网。我觉得这是憾事。研究生读读学术批评网的文章很有意义,既可以了解文风学风、学术规范等知识,还可以增加学科知识。特别是学问人生栏目简直就是未来学者的人生教科书。有些文章还直接或间接提出了一些学术研究课题。例如,最近有文章提出政府网站英文网页存在的问题,学者对具体问题有不同见解。黄教授提出英文不可用逗号连接复合句子,天津的教授用互联网的检索结果反驳了黄教授。这就是一个小小的有趣题目,英文系学生就可以做些研究。金岳霖、钱钟书他们在《毛**选集》英译中就用逗号连接了复合句(我在《矛盾论》《实践论》中发现有三处),即在英文中用了汉语复句的意合法。天津的教授用互联网的检索结果作为论据反驳黄教授,这个事实本身至少提出了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互联网文字可以作为论据来引用吗?互联网文字可以作为进行语法研究的语料吗?
总之,学术批评网中许多文章都提出了很值得研究的题目,有大的,有小的,很有趣。那些有趣的小题目可以用于学生的学术训练。既然批评网以后要变为公司运营的网站,我希望能通过宣传使广大研究生知道有这样一个网站。这是更好发挥网站作用应该做的工作。
致此。顺致
崇高的敬意
崔同庆
2006/3/16
(感谢崔同庆先生惠寄)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首发 2006年3月2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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