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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晓光
文章来源:《世界经济与政治》2006年第10期
【内容提要】 近十余年来,日本民众对华感情日趋恶化。这种状况的出现固然是多重复合因素使然,而其中重要的一个因素无疑是受到日本对华舆情变动的深刻影响。若将分析的触角深入到日本的社会传播领域,并以受众的社会心理、媒体造势和“意见领袖”的议题导向三大基本要素作为建立舆情分析的逻辑框架,通过对相关变量的深入分析后不难发现:导致上述状况的深层原因是由于中日实力对比的长消造成了两国国家行为体互动模式的变化。日本对华舆情的变动,其实质乃是国际体系结构的变动在日本国内社会传播领域的一种折射反映。
【关键词】 中日关系;舆情分析;东亚地缘政治;社会心理
进入21 世纪后,中日政治关系愈趋紧张,特别是近二三年来,两国进入了令人扼腕唏嘘的“多事之秋”:以往两国的间歇性摩擦和矛盾愈来愈走向结构性的冲撞和对抗,中日民众间的对立情绪也在不断升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日方高层领导人挟持所谓“坚固的舆论基础”和“强大的民意支持”,以“战后日中政治关系一揽子总清算”的姿态,近乎全方位、不设底线地向中日关系发起了正面冲撞。这是中日恢复邦交以来所罕见的,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异常现象。
测定“民意”走向的有效方式是舆情动态分析。在中日关系上,日本一些政治家所倚重的“民意”,其本质特征和社会基础究竟是什么?日本对华主流社会“舆论”又是在怎样的一种社会背景下形成的?要厘清这些问题,笔者认为有必要将分析的触角深入到日本的社会传播领域,通过对社会传播过程中的相关变量进行交互分析,以期找到问题的核心所在。
一 日本民众对华感情认知的变动轨迹
一个国家的舆情变动反映了这个国家民众社会心理[1]“的某种变动,而所谓民众“社会心理”的变动,是在一种共通类似的社会生存背景下以及相互作用的生活过程中,社会成员受到某种社会变动的刺激后所产生的带有集合性质的、心理认知层面的社会现象,它与社会意识、社会思潮共同构成了舆情变动的社会基础。无论是社会心理,还是社会意识和社会思潮,[2]它们既可体现一种理性的、合理的价值诉求,又可能反映一种情绪性的、非合理的盲目憧憬。因此,了解作为受众的日本民众社会心理的变动,对于我们把握近十多年来日本舆情的走向极为重要。
日本内阁总理府每年都要进行一次全国性的“有关外交政策的民众舆论调查”,从根据公布的调查数据绘制的“日本民众对华感情认知度的变化”图中,我们可以准确地把握日本民众对华感情认知的变动轨迹,并发现很有规律的走向。[3]中日两国自恢复外交关系以来的30 余年中,日本民众对于中国的感情认知经历了一个前期不断上升、后期持续下滑的过程。20 世纪的70、80 年代,伴随着民间的“熊猫热”、“茅台热”、“京剧热”、“杂技热”等一系列标志性事件,中日两国的“睦邻友好”关系不断升温,“日中永世友好”、“日中不再战”成为支配日本对华舆情的主旋律。在舆论界,自1971 年夏起,由《朝日新闻》首开先声,刊发了资深记者本多胜一轰动全国的长篇连载《中国之旅》后,“重新认识中国”、“积极介绍中国”一时成为除《产经新闻》外其他各大报纸的努力方向。在此期间,除记者的专题新闻外,平面和电子媒体还多以“来自中国的见闻”的形式,报道了民间经济企业界、文化界等方面的人士访华后礼赞中国的正面观感。媒体的新动向实际上反映的正是这一时期日本民众的心理变化。1979-1988 年,绝大多数日本民众对中国普遍抱有一种亲近感,数值大体维持在70%左右,与美国几乎不分伯仲。特别是1980 年,对华持亲近感的人数甚至达到78.6%的最高峰值;与之相比,对华持有厌恶感的人数仅占14.7%。进入两国复交十周年的1982年,对华持有亲近感的人数为72.7%(见图1),首次超越美国的71.4%,中国成为日本民众感情上最易接受的国家。
这一状况实质上亦可视为当时两国相互信赖的国家政治关系在民众心理层面的投射。在此时期,中日领导人不仅确立了“和平友好、平等互惠、长期安定、相互信赖” [4]的两国交往的指导原则,而且由于两国首脑频繁互访,日中阁僚会议(1980 年创设)、日中外交当局协议(1980 年创设)、日中友好21 世纪委员会(1984 年创设)和日中民间人会议(1982 年创设)等一系列政府以及半官半民或民间交流机制的创立和不断完善,从而实现了中日关系全面迅速的发展。在此时期,虽然两国也曾多次出现过临时性的摩擦和冲突,但这些因素并未导致日本民众对华感情发生大幅度的负面变化。[5]
但是从20 世纪80 年代末起,日本民众对华感情认知的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图1中的曲线我们可以发现,对华持厌恶感的人数开始大幅度上扬,特别是进入90 年代以后,对华持亲近感与厌恶感的人数对比,大体上呈现了前者不断下滑、后者逐渐攀升的基本趋势:中日复交20 周年的1992 年,对华持有“亲近感”的人数则滑落为55.5%;反之,对华持有“厌恶感”的人数则上升到40%。1996 年,对华持厌恶感的人数比例(51.3%)第一次超过对华亲近感的人数比例(45.0%),此后,两者在50%数值的区间,经过互有消长的起伏变动,进入21 世纪后,两者的差距不断拉开,至2005 年,对华持有厌恶感的人数比例扩大为63.4%,而对华持亲近感的人数比例则进一步降至32.4%。
日本民众对华感情认知的变动有着十分复杂的国际和国内因素。从舆情动态的分析来看,我们也不难发现其逻辑上的因果联系,与这种负面心理变动相关联的舆情指标则是“中国崩溃论”和“中国威胁论”的交替蔓延滋长。导致“中国崩溃论”成形的相关因子,既有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社会主义运动的退潮,也有日本政坛“保革对立体制”的瓦解、国内革新和左翼政治势力的衰退等。[6] “中国威胁论”日益抬头的相关变量因子既包括中日两国总体实力的此长彼消、东亚地缘政治板块的剧烈变动、日美轴心体制的再强化,也包括日本国内“泡沫经济”的崩溃、产业空洞化、失业率攀升、民族自信心和优越感受到重创、对社会现状愤懑不满情绪的蔓延、“新民族主义”的崛起、排外意识的抬头和内在心境宽容度的降低等。
诚然,导致日本民众对华感情认知发生大幅度负面变动是多重复合因素使然。但是,促成这种感情对立的最为本质的要素,则是中日两国向新型国家关系的双边框架过渡期间,因国力竞争造成了利益结合部出现激烈的对抗和冲撞,而依据“实力相近的国家相距愈远愈安全,反之,相距愈近愈危险”的地缘政治理论,由于中国的持续崛起,日本民众的恐惧心理与日俱增。素来抱有优越感和自卑感双重历史记忆的日本民众,在20 世纪的70、80 年代,由于中日之间综合国力对比差距悬殊,对华姿态总体而言是比较大度从容的;但近十多年来,他们更多的是一种不自信的焦虑,已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一个日益强大的邻国存在,对华感情认知也就发生了不同于以往的显著变化。
二 影响对华舆情形成的四种社会意识
日本早稻田大学亚太研究所的天儿慧教授在谈及中日关系的发展变动时提出了一个较为引人注目的观点。他认为,日中恢复邦交后日本民众抱持的四种意识对日中关系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影响:第一种是对中国文化的崇敬意识;第二种是战争负罪意识,即对华侵略战争的负罪感;第三种是“东西意识”,也就是冷战意识;第四种则是“南北意识”,也就是经济发达的日本和经济落后的中国的意识。[7] 笔者认为这“四种意识”的见解,尽管并未涉及与日本对华舆情走向的相互关联,但在此,我们借助“四种意识”的概括,进一步分析这四种意识对中日关系发展以及对华舆情形成方面的影响。
笔者认为,在这四种意识中有两种意识对中日关系的发展是起正向推力作用的,这就是第一种的“中国文化崇敬意识”和第二种的“战争负罪意识”。但是,第三种“东西意识”,也就是冷战意识对发展中日关系则完全是负面的阻力。而第四种的“南北意识”却比较复杂,其中既有正向的推力,亦有负面的阻力。部分日本民众认为中日经济实力差距悬殊,出自同情或是将来日本在华商业利益的立场,认为有必要帮助中国尽快实现现代化。第四种意识中的这一立场是促成对华关系上的正向推力。但在“南北意识”中,同时存在着另外一种立场,即抱持一种对华优越感,无视或鄙视中国的存在,甚至希望中国永远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这一观念无疑构成了一种负面的阻力。综上所述,在四种不同意识下最终形成的合力,显然对中日关系的发展是正相关大于负相关的。诚然,无论是“对中国文化的崇敬意识”还是“战争负罪意识”,在20 世纪的70、80 年代,均对日本思想舆论界谋求“日中永世友好”舆论的形成产生过积极、正面的影响。这两种意识与第四种“南北意识”(其中对华理性、健康的思考部分)相契合的结果,最终形成了有相当影响力的主流社会舆论,这就是“加强日中友好,积极协助、支援中国的现代化,不仅是日本民众对过去那场战争的灵魂救赎,同时对于资源缺乏、高度依赖海外市场的岛国而言,也是为日本的将来开拓无限的商机”。之所以称其为“主流舆论”,正是因为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华舆情涵盖了日本政治领域和经济领域占支配地位的价值判断,同时,它也是当时日本的文化思潮、社会思潮和政治思潮合力作用下的产物。对当时这一趋势,甚至包括对中国充满敌意的人也难以否认,认为:“由大众传媒所煽动的‘中国热’,已超出当事者预想的速度迅猛发展”,成为左右对华政策形成的一股难以阻挡的社会潮流。[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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