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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天京》讲述的是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郭嵩焘等晚清军政名人的故事,题材已经被人写了无数遍,写法却是前所未见,大有可观。或可把读书比作对弈,多少有些你死我活的意味,虽不必揎拳撸袖,也得分个胜负。有人说:十本里面,总得有两三本看得鼻血长流才好。《战天京》于我,便在其中。此书出人意料,尤其是你想给它定位的时候,居然发现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景况未免有些狼狈。当然,没有什么东西是凭空而来的,无论如何,总可以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好作品浑然天成,血肉俱已融为一体,身无庖丁之技,却想干这“解构”的活儿,恐怕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姑妄言之,姑妄言之。\r<br>
<br> ■体例\r<br> 《战天京》几乎融合了正史、演义、评书、史学论文、历史小说等历史写作的体例,这在当下相当罕见,差可比拟的或许只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以讲故事的方式写历史著作,是一种更为悠久的传统,不管是西方的希罗多德还是汉代的司马迁,都是如此,因此江政宽把这称为一种“新的旧史学”。\r<br> 和黄仁宇一样,谭伯牛受中国传统历史写作的影响胜过西方的传统:人物聚焦于上层精英,事件集中于政治军事,“人为主,事为副”。如钱穆所说:“事之重要性,常在少数人,不在多数人。中国历史重人,尤重少数人。此乃中国史学的一大特色。”\r<br> 甚至叙事结构和强调心理描写方面也与传统史学写作非常相似,以《战天京》(该书共分七章,《战天京》为其中一章,提为书名,这里特指章节名)为例:谭伯牛说:“欲知围攻南京的详细战况,当时后世,诸人著作俱在,读者取观可也;无须我来踵事增华,铺陈渲染。窃拟屏蔽战场上的轰轰炮声,尽量感受当事者的怦怦心跳,别开生面,强作解人,重现诸人内心中比实际战况更激烈、更微妙的‘战天京’。”前段洋洋洒洒数万字,最后攻破南京却只用了几百字。这种写法颇似《史记》:“其先刘项相争数年,军事胜败,寥寥几行字即尽。然而于项王沛公之为人,性情隐微,则钩划如见其肺腑。”(钱穆语)
<br> 而《相期无负平生(下)》描写曾左情事,则先写曾国藩去世,“曾左不和,早就是官场、乡里公开的谈资,左宗棠又是一贯不假颜色的直性子,正在甘肃平乱的他会寄来一幅怎样的挽联呢?”结果,左宗棠寄来了那幅著名的对联:“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以此为引题,然后娓娓道来,一看就是小说的技巧。\r<br> “讲故事”也许会为历史学者所不屑,比如黄仁宇就曾经被目为历史学界的“琼瑶”。但现在《万历十五年》却成为了“叙事史学”的代表之作,这与西方史学界“叙事的兴起”有关。也就是说,严格地按照历史学术论文的规范进行写作,是否就比“讲故事”的写法更加贴近历史真实?前者固然有其价值,但倘若因此便傲慢地以为自己描述的是“真实”的历史,是不是自欺欺人?中国传统一向史学文学不分,硬生生地划地为界,恐怕不管对于史学还是文学,都是一种伤害。\r<br> 当然,这并不是说可以无节制地发挥想象,把历史当作随意打扮的小姑娘(如我们所见,“戏说历史”类的作品充斥市面未必便是一件好事)。《战天京》全书注解上千,引用书目超过百种,态度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因此,江政宽评价《万历十五年》的一些话,用在《战天京》上面也是合适的:“所谓的‘推论或虚构’并非等同于‘凭空杜撰’,而是有广博的史料做为背后的支撑,这一点只要检索该书每章文末所附的注释,便可一目了然。” “把分析的工作放在一个叙事的架构里,而且在个人见解与文字表述、叙事与分析之间,并没有任何的断裂。”\r<br> 不过,《战天京》在叙事方面走得更远,并且摒弃颇有“先入为主”嫌疑的“大历史观”。谭伯牛更像一个饱读诗书而后出走江湖的说书人,只想讲些真实有趣的故事给人听,至于里面有什么微言大义?还是见仁见智吧。\r<br>
<br> ■史料\r<br> 在史料方面,《战天京》大量使用书信、奏章、笔记等正史之外的资料,这些资料更能体现当事人的真实心态和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比如书中提到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胡适就“觉得此书价值之高”,“他的读书札记大部分是好的。他记时事也有许多地方可补历史”。并写了这么一首诗:“五十一本日记,写出先生性情;还替那个时代,留下片面写生。”\r<br> 适之先生说得非常准确,“性情”与“写生”正是这类史料的特点。举例来说,关于李鸿章苏州杀降的悬案,谭伯牛说:“从朝廷法令、历史经验、因果报应、英国保人乃至二十五日三方参与的受降会,都看不出一点杀人的痕迹,而终竟杀了,岂不怪哉?岂不怪哉!”,“直到某日翻看徐珂《清稗类钞》第二册“武略类”之‘程忠烈用兵能相地势得士心’一条,才恍然大悟”,最后得出结论:“李鸿章、程学启鉴于水师不日离苏的现实困难,以招降代替攻城;鉴于谈判条款不可执行的法理局限,以杀降代替抚降。这就是杀降事件的真相。”另外对于淮军助剿南京,曾国藩抱何种心态,谭伯牛也是从曾国藩的书信中得出结论:“公开发布的家书已经曾国藩亲自‘删改’,不再是事实原貌,而是发生了‘选择性失忆’”,“幸好,民国间,长沙方表从曾国荃后裔手中购得曾国藩手书数通,其中三封,作于同治三年四、五月间,专门讨论淮军援剿问题。此三信,其二收入曾氏全集,但已经‘删改’;其一,则迄今未曾收入。而这封未曾收入的,最能表现曾国藩对援剿问题持何种态度,可作为前此立论的依据。”\r<br> 值得一提的是,谭伯牛在引用史料方面与一般历史学术论文大相庭径,每每直接把引用的资料插入自己所说的一段话当中,文气流畅,毫无生涩感。比如下面这段:“胡林翼在湖北作巡抚,慨叹湖北‘莠民’每每‘兵至为民,贼来从逆’。洪山民众里应外合,帮助石达开击败湘军,罗泽南因此战死;后来收复,胡林翼差点下达了屠城的命令。曾国藩困守江西,对各属民众‘从逆如归’甚为恼怒,乃至教导部下不妨‘杀刈草菅,使民之畏我远过于畏贼。 ’”由此可知,谭伯牛对史料已经到了烂熟于心,熟极而流的地步。相信这与谭伯牛业余历史爱好者的身份有关,读书不为稻粱谋,但为满足自己兴趣,诸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王闿运等晚清军政人物,直如至亲近邻一般熟悉。至于写与不写,尚在其次。忽一日机缘巧合,一发不可收拾,得成此书,实已远胜诸多专业学者矣。“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诚哉斯言。\r<br> 无独有偶,历史小说家唐浩明也刚出一本《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奏折》,不过该书主要“为当今报告写作者提供职场范文”(封面语),全书310页,定价88.00元,一般历史爱好者未必舍得花这笔钱。读者不同,自然评论的出发点也不同,比如针对曾国藩上书咸丰的《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唐浩明大呼曾国藩太过出格,而谭伯牛却认为合情合理:“言官们都有一股子拗劲,打不怕,杀不怕,讲究“立朝”的“风骨”,追求“批麟”的名声。一时一地,板子打得屁股生疼,甚至脖子上来个碗大的疤,但是千秋万代,写在竹简素帛黄草纸上的,都是光辉事迹。啥事不干,张嘴骂人就能名垂千古,这种好事哪里去找?”“当了十几年京官,没有特出的表现,不但自己着急,以风义相切劘的朋友也急了”,“看来,不说几句重话,不但皇帝不会关注,诤友们也不会原谅自己”。两相比较,十分有趣,不过说来话长,此处不再赘言。\r<br>
<br> ■文字\r<br> 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战天京》的语言风格简单的说就是:雅俗共赏,融文言文和白话文于一体。文言文与白话文的优劣,自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始,直至今日,仍然争论不休。这里不去讨论这个大话题,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很多文学大家,林琴南自不必说,朱光潜、林语堂、冰心、董桥等都有深厚的文言文写作造诣。\r<br> 而时至今日,能够熟练运用文言文的作者日益罕见,谭伯牛足以令人眼睛一亮。比如这段:“李鸿章诗云:‘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无疑是当事诸人的心声。克复南京,可以名垂青史,可以身膺旷典;倘若躬逢其盛,谁不攘臂而争,谁能袖手而让?于是,南京攻防战,不但是敌我之间的战争,也是盟军内部的博弈,既有浴血坚城的壮举,也有兄弟阋墙的机心。”如果说冰心的文体是“白话文言化”,那这段就是“文言白话化”。气势充沛,一气呵成,颇有当年读《过秦论》的快感。\r<br> 同样,《战天京》在运用当下话语也相当出色。“这时候的李鸿章,是替补的替补,预备队都不让进,还比不上失意于埃弗顿队的李玮峰啊。”“爽快人说话就是痛快。熬不下去,你们尽可或走或降,两不“相害”就好。但我是扑克牌上的黑桃A(洪氏父子当是大小王),和敌军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各位就没必要拉着我一块投降了。”把李鸿章比作李玮峰(谭伯牛还煞有介事地加注:李玮峰,中国国家男子头球队现任队长),把李秀成比作扑克牌上的黑桃A,紧贴当下话题,且恰如其分,读之令人解颐。典雅的语言极具美感,而不为时间所限,但当下语更加亲切活泼,真正的大家总是包收并容,各取所长。\r<br>
<br> 谭伯牛作为七十年代出身的年轻作家,拥有如此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殊为难得。这里顺便谈谈对七十年代人的一些感受,曾经觉得我们这代人满可怜的,二十多岁了才明白一些简单的常识,而一些所谓的七十年代代表人物,似乎也简单得可怕。翻开历史,不必说东汉的士人,也不必说西晋的隐士,就算七八十年前,那也是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啊。后来视野稍稍开阔一些,看到了贾樟柯的电影,王怡的思想,还有那个不怎么吭声却生活得从容自得的连岳。现在这个谭伯牛,居然把传统里面的好些东西给收拾起来了。对时代失望,实在是大可不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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