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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教师聘任和职务晋升制度改革方案》(征求意见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上了互联网,也上了纸媒体。海内外关心北大的一项具体的人事改革方案,这说明北大在人们心中的重量。
公平地讲,《方案》出台的只是一些人事制度改革原则,《方案》第二次征求意见稿,把第一稿中的一些稍微硬性一点的规定也给抹掉了,或软化了,已经有激烈者斥之为“倒退”,甚至说“搞不好会一退三千里”(语见北大新闻网)。同样,北大校内部分教师批评《方案》,也不是谁皱眉头谁就一定有心病,或者饭碗都受到威胁。
部分青年教师感觉受伤害的首先是尊严——心理上的:北大八千教职员工,别人的饭碗都还是铁的,为什么单独对这一部分下手?难道青年教师不是北大师资队伍中学术最前卫最活跃、思想最不保守、与学生最接近、也是最有生气最有希望的部分?不为学生和外界满意的、“损害北大声誉”的“北大教授”难道出自这一群体?还是因为他们在学校里地位最低、动起来阻力最小、因而成为改革的突破口?
从新闻网公布的近三万字“说明”来看,《方案》的指导思想不无逻辑不通或自相矛盾之处,容易遭人诟病。比如,既然北大本科学生是最优秀的,从中产生的研究生难道是汰优选劣的结果?果然如此,那也应当是改革招生制度的问题,而非人事制度问题。外校考来的研究生,为什么不可以看作提前开始“远亲繁殖”?通过不分内外的公平竞争,把毕业博士中的少数留下来任教或担任管理行政工作,怎么会产生“把质次的推给其他院校”的联想?以北大毕业的博士不都是最好的为理由“原则上”不予选留,也明显不合逻辑。最后,批评教员选留“内部市场”制缺乏正当性,马上应当想到管理者选拔“内部市场制”的不正当性。“上梁不正下梁歪”,改革为什么不从管理者开始?抑或“校长助理”之类的任用不属于“人事”制度?院系选留自己的博士生会有“唯亲”的问题,管理者的任用就不会有?
我不怀疑方案制订者推动高校改革的用意和“打开一个缺口”的苦心。但是担心用错了力,找错了方向。有点像当年国营企业“砸‘三铁”:在经济结构、管理体制、干部体制等外部环境基本不动的情况下,单单要打破工人的“铁饭碗”。走了一段弯路才发现,原来国营工厂和人民公社的问题不一样,并不是一招“奖勤罚懒”就能见效的。多年以后,北大又步入此路。就从这一点看,说公立大学是计划经济的最后堡垒,似不为过。
但也不尽如此。高校的布点、招生、机构设置、行政管理、教师岗位以至生活管理是一套有计划的体系。主管上级对高校教育和科研的管理干预具体而微。有些计划即使到了完善的市场经济时代也还是不能废弃的,有些则已成陋规。有不少是长官“拍脑袋”的产物,没有经专家科学论证,更谈不上“决策民主化”,算不上是“计划”。此外,高校近年来许多专业越来越“市场化”。比如人文--社会科学各院系,一些有市场需求的短线专业、应用性专业如工商管理、财会统计等等急剧扩张,专业划分越来越细密。有从原来的一门课扩大为一个系科的,学校、老师和学生也都趋之若骛。今日北大教学区,常常能路遇一辆接一辆急驰而过的高档轿车,一到周末,主要的几座教楼附近车满为患,道路几为之堵塞。车里走出的是直奔各种MBA、EMBA教室的各色人等,学员出钱上学固然不止是为了一纸文凭,有关院系则赚得盆满钵满。供求双方,各得其所,一片繁忙的市场景象。忙着为人佣耕,自家的责任田荒了还不知道。难怪一位曾居北京的著名“中国通”、现任哈佛肯尼迪学院教授当面对笔者讲:你们的某某学院只剩一位院长的名气和一块北大的牌子了。相比“短线”系科,人文学科则因“无市场”而被迫瘦身。 原有的“传统”专业则一再被要求放宽口径。
即以历史学论:“亚非拉史”对口的毕业生就业市场眼看越来越窄,“纵向”即国家投入的的研究项目少,也无财团资助,因而快要被弃置了。“世界近现代史”的学科位置也一再下降,最后,整个“世界史”都变成了与“专门史”并肩的“二级”学科。不要忘了,此等事发生在全球化高涨和中国日益走向世界的今天。凡此种种作为,“不务正业”是当然不能说的。但问题也出来了:大学特别是正在向世界一流大学看齐的研究性大学如果这样办下去,跟应用型的专科技术学院还有区别吗?在大家竞相攀比改学院称“大学”、将几个学校捆在一起扩大成果争排名、争当“国家队”即重点大学和争进“创世界一流”的大学之际,究竟什么是“大学”,什么是一流大学,真的还成了一个问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这样的话听起来可能老得掉渣了。此“大学”也不同于彼“大学”。然而,说办教育的宗旨是为了提高整个国民的素质,推动中国的现代化,而不是为了推出几个学校、几个学者到国际上去争名次拿大奖,这总没错吧。
《方案》强调“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核心是学科建设,关键是人、是教师队伍建设”。讲到学科设置和教师队伍,有人开口“市场竞争”闭口“市场法则”,甚至抬出市场自由主义大师哈耶克说事。所谓“市场竞争”,说白了即学校、院系和教员都要每年不断地比论文比排名,考生不愿意报、毕业生进不了大公司的系科专业就该出局,但他们其实心里明白:今日中国的高等教育,总体上仍然是国家行为。北大接受国家重点扶持,并非市场法则作用的结果。或许此番“市场化”改革方案,最现实的意义反在“反市场”地继续争取国家的重点扶持?也未可知。此外。教育和商品生产毕竟是有区别的。国民科学技术知识与人文素养的提高同全民健身一样,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短期内很难看出成效,也不是出几个世界级科学家或金牌得主所能解决的。今日大学要适应市场经济建设的需要,这没有问题。但是崇拜市场就有社会达尔文主义之嫌。以市场引导教育更是要不得的。当年洪堡创建现代大学,哈佛捐款办学,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大办教育,蔡元培改造旧北大“官僚养成所”,等等,都不是用市场需求所能解释的。斯坦福大学开办时也没有什么市场需求。因为希望给学生提供一个不近烟酒的环境,周边城镇市民甚至表现出对它强烈的敌意。
我怀疑《方案》制订者缺少事前的调查研究,或者认为现在只是制定原则,而这些原则又都是西方(主要是美国)大学行之有效的经验,具有“普世”性,不需要一个系一个系的做调查。但据我所知,北大文史哲诸院系就有“特殊”情况。仅就历史系看,几年来申报教授而未果的多位青年教师,在自己的领域如埃及学、辽金元史等,都被公认是国内第一流的。一位78级中年学友,工作20余年,从教十多年,默默耕耘,与世无争,博士论文被评为全国优秀,至今还是副职。有位任副教授职近10年的同事兼管系学生工作多年,论文、著作中都不乏上乘之作,至今也是副教授,还不要说有的年轻副教授同事,包括现任系副主任,尽管教学研究成就斐然为大家公认,却甘于退让兄长,从未申报提正职。所有这些,原因其实极简单——教授岗位名额有限。由于还有源源不断的后起之秀,今后几年此类问题将更尖锐。但是,如果谁要把他们赶出去,我必须说:他是在对北大历史学科犯罪。
我以为对北大人事改革方案不能就事论事,而应当就事论理——论高教改革方向之理。中国高教的落后状况首先是学校太少,13亿人口的大国总共千余所高校(合并归堆后数量更少),造成每年高考“千军万马过窄桥”。经济尚不发达当然是根源,缺乏合格的师资也是原因。但一边是资源严重不足,一边是令人痛心的财力物力人力浪费,包括学校内部的浪费。“耳顺”之年的读书人如果身体健康即使在古代也正是思想成熟、发挥作用的好时候,为了让出位置而把他们一刀切退,有何科学性?那么多的机关管理部门人浮于事或者无事生事,以清华、北大的师资力量和管理队伍之庞大,为什么不想一想开源节流,允许它们独自或与人合作办几个象样的分校?内地高校体制要真的实行改革走向市场,必须真正打破教育部统管国立大学的一统天下。让学校自主发展甚至“横向***”。同时积极创造条件,发掘体制内外的各种动力,新建一批可以与现有公立大学平起平坐的“正规”大学。
其次,大家都在说办好学校教师是关键,这好比说优秀的工人是办好企业的关键。仔细想想,比第一线的工人——教师更重要的“关键”因素恐怕还不止一个。历任的北大领导似乎都胜任,又多数不令人满意,因此,在“谁有资格上讲台”问题的上面,还有一个“谁有资格充祭酒”的问题。不然,为何“我们都希望再出个蔡元培”?(北大新闻网 pkunews.pku.edu.cn/newsshow.php?id=15610) 此外,为什么同级、同班毕业,跑到国外大学的纷纷拿诺贝尔奖,留在国内的则默默无闻而终?为什么许多文、史、哲大师,前半生名震天下,后半生基本无成就,等到改革开放,其人也年老体衰,只能徒唤奈何?这里有高校体制的外部环境问题,也有高校体制和管理本身的问题,“善治”与“恶治”(good or bad governance)的问题。教育部和学校内的现有管理机构虽迭经“机构改革”,仍然叠床架屋,占用了大量资源不说,还无端生出许多事,并且政出多门,这“工程”那“建设”,申报立项,中期和期终检查验收,评奖,数不清的会议、报表,竞相让院系所行政和教员围着它们转。为什么不能分清主管部委和学校自身的职与能,让高教事务也能“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发布 2003年7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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