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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8 09: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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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括地说, 回忆录、书信集、已刊日记和当时报刊报道或评论是这么一类史料: 它们一方面如前所述至关重要, 但另一方面其可靠程度(因而作为史料的主要价值) 又参差不齐, 因而必须基于对其作者的信息来源和人格旨趣的尽可能深入的认识, 逐一予以分辨和判断, 还必须参考其他第一手史料来帮助评判。特别就回忆录而言, 任何较有经验的历史研究者都很清楚,当事人发表回忆录可以大致或主要从客观记事的动机出发, 但也可以不这样做, 借用兰克的话说,“有些人意在攻击或辩护, 有些人只是希望记载事实。”关键的区别, 就在于这两类回忆者大为不同地对待分明不利于自己或自己一方的声誉或形象的重要事实: 前者予以隐瞒或严重淡化, 后者则照实录写。不仅如此, 任何较有经验的历史研究者还知道, 由于个人的大脑记忆能力有限, 因而撰写回忆录时有一点至关紧要, 那就是能否和是否尽量广泛深入地查阅有关的未刊档案文件, 而就国际关系史领域而言尤其是未刊的官方外交档案文件, 以便检验、校正和补充往往不甚可靠的个人记忆。能否如此查阅有关档案, 取决于回忆录作者撰写回忆录时的政治地位和未刊档案使用权, 而政治地位的高低决定未刊档案使用权的有无和大小。至于是否尽量广泛和深入地利用能够使用的未刊档案, 当然取决于回忆录作者的写作态度和史料驾驭能力,连同可以用来撰写回忆录的时间长短以及可以得到怎样的专门协助等等。总之, 回忆录作者的信息来源和人格旨趣大不相同, 他们发表的回忆录作为史料的可靠程度和史学价值便有显著的高下之分。对于书信集和已刊日记, 大体上也可以依据类似的道理来评判, 特别是分析和判断其编纂、撰写和发表的动机, 考究它们展示的史实图景与其他第一手史料所述的一致和区别。
丘吉尔所著六卷《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37]与《赫鲁晓夫回忆录》[38]提供了一对范例,可用来分别例解上述两类史学价值大不相同的回忆录。丘吉尔作为英国战时领袖和保守党魁首, 即使在撰写其二战回忆录时已经不在首相任上, 但仍能近乎无限制地查阅和使用关于二战起源和过程的全部英国官方档案, 并且在这方面可得到足够的专门人力协助。他本人就是一位大史家, 发表过历史名著《世界危机》四卷(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 和《马尔博罗: 他的生平和所处时代》六卷, [39]具备可称第一流的史料驾驭能力。不仅如此, 他是警觉和抵抗纳粹德国侵略扩张的最早和始终不渝的倡导者之一, 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主要缔造者之一, 已经由历史证明了他在这些方面的远见、勇气和雄才大略, 一般毋须回避整个这一重大历史过程中他个人犯有的某些策略性失误。所有这些, 加上他作为史家的正直, 再加上关于二战的多国档案文件已经或必将陆续大量公布, 任何隐瞒或歪曲重大的历史事实都必定难以维持, 保证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具有久经考验的非常高的可靠程度, 出版后一向是有关研究领域的最重要的第一手史料之一。
与之相比,《赫鲁晓夫回忆录》几乎在史料价值的每个重要方面都处于不利位置。赫鲁晓夫口授回忆录时早已被推倒下台, 沦于当时苏联体制和政治文化环境中必然的倒霉境地, 不仅完全无法参阅未刊官方档案文件, 而且只能秘密口授其回忆录, 并且秘密将其送至西方以求公诸于世。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大脑记忆, 而他在年迈体衰之际的大脑记忆自然往往不那么可靠。此外, 赫鲁晓夫有太多的个人恩怨要表达, 有太多的历史是非要论辩, 何况人们知道他生性喜好激动, 有时甚至难免信口开河, 这就更使得他的回忆录必定包含较多的可疑成分。最重要的是, 在缺乏较多的其他佐证的情况下(苏联瓦解后其部分档案陆续开放以前尤其如此) , 很难确切判断他的回忆录中讲述的哪件秘事可信, 哪件秘事不可信或不太可信,因而这部回忆录只能被当作一种虚实不明的参考性史料, 其中的许多叙事难以被独立使用而不失历史研究的严肃性。当然, 从另一个角度说, 在有关的苏联档案史料不为人知的颇长时期内, 它一定程度上具有几乎独特的、帮助理解苏联历史的可贵作用。
大凡从事过去或现今的史学“热门题材”的研究时, 所用史料之中就数量或篇幅而言第二手资料(书籍和文章) 往往占多数。或者说, 这样的研究是在前人多番耕耘过的田地上再次耕耘, 以求做出视野、观点、资料或论说方式等方面的创新。因此, 有所鉴别、有所取舍地借鉴前人的耕耘成果至关紧要, 非如此就缺乏一部分研究基石和必要的启示, 甚至无从确定研究本身的学术意义。但是, 这样的成果毕竟是第二手的, 它们不能代替对第一手史料的独立钻研。在这个意义上, 每一次有意义的历史耕耘的对象都是历史事实这一处女地, 不同的耕耘方式(包括不同的眼界、思想倾向、思想方法和研究方法等) 会产生不同的耕耘成果。同样重要的是需要懂得, 不同类型的第二手资料具有不同的史料价值。它们可以分为: (1) 主要依据第一手资料写成的与并非如此的; (2) 当时人的著作与后世人的历史研究或叙述著作; (3) 专著与综述或综论。一般而言, 在以上每一种区分范畴内, 前者的史料价值优于后者; 或者大略地说, 主要依据第一手资料写成的专著或当时著作, 是比主要依据其他历史研究书籍或文章写成的后世著作(尤其是其中的综述或综论) 更可靠、更重要的史料。
注释:
•[1] G·P ·古奇:《19 世纪的历史和历史学家》( G. P. Gooch , 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 波士顿1959 年版, 第97 页。
•[2]当然, 未刊“口述史”依其储存场所、所有权和处置权的不同, 可分别归属于未刊官方档案文件和未刊私人档案文件。
•[3]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 f or the Far East , Proceedings , Exhibits and Judgment ( Imperial War Museum, London) .
•[4]克里斯托弗·索恩: 《一类盟友: 美国、英国和对日战争(1941 —1945 年) 》(Christopher Thorne , Allies of A Kind : The United States , Britain, and the War against Japan , 1941 - 1945) , 纽约1978 年版。
•[5]伊丽莎白·巴克尔: 《夹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英国人(1949 —1950 年) 》( Elisabeth Barker , The British Between Superpowers , 1949 - 50) , 伦敦1983 年版。该书史料来源见书末参考文献部分。
•[6] 罗丝玛丽·富特:《错误的战争》(Rosemary Foot , The Wrong War) , 纽约州伊萨卡1985 年版。该书史料来源见书末参考文献部分。
•[7] 迈克尔·沙勒:《美国对日占领》(Michael Schaller , The American Occupation of J apan) , 纽约和牛津1985 年版。该书史料来源见书末参考文献部分。
•[8]古奇:《19 世纪的历史和历史学家》, 第75 页。
•[9]U. S. Department of State ,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 series.
•[10]戴维·帕特森:《美国国务院外交史编辑室及其工作》, 《美国研究参考资料》1991 年第8 期, 第43页。这里的“国务院外交史编辑室”即下文的“国务院公共事务司历史学家处” (Office of the Historian , Bureau of Public Affairs , Department of State) 的另一个译法。
•[11]《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的主要编辑出版原则由国务卿凯洛格于1925 年3 月首次发布, 它规定: 不可更改文件, 不可在不指明文件中什么地方作了删节的情况下予以删节, 不可删略对做出一个政策决定有重大意义的事实, 不可为了隐瞒可能被某些人认为是美国政策错误或缺陷的目的而省略事实; 然而, 允许出于下列五项理由而省略某些文件: (1) 为了避免发表“将趋于阻碍现行外交谈判或其他事务”的资料; (2) 为了使历史记录紧凑和避免重复不必要的细节; (3) 为了维持个人和外国政府对美国政府的信任; (4) 为了避免不必要地冒犯其他国家的国民或个人; (5) 为删略文书中未被美国政府采纳的个人看法, 但有一例外, 即在记录重大的政策决定的场合, 应当尽可能展示该决定做出前向政府提出的不同选择。见《美国对外关系》各卷前言。
•[12]帕特森:《美国国务院外交史编辑室及其工作》,《美国研究参考资料》1991 年第8 期, 第42 页。
•[13]Documents on British Foreign Policy, 1919 - 1939 , three series.
•[14]Documents on German Foreign Policy, 1918 - 1945 , series.
•[15]U. S. Department of State, Naz i2Soviet Relations , 1939 - 1941 , 华盛顿1948 年版。
•[16]美国国防部:《美国—越南关系(1945 —1967 年) 》(U. S. Department of Defense , United States-Vietnam Relations , 1945 - 1967) , 12 卷, 华盛顿1971 年版;《五角大楼文件: 关于美国越南问题决策的国防部史》(参议员格拉韦尔版) ( Pentagon Papers : Department of Def ense History of U. S. Decision Making in Vietnam [Senator Gravel Edition]) , 4 卷, 波士顿1971 年版; 《五角大楼文件纽约时报版》( Pentagon Papers , as Published by the New York Times) , 纽约1971 年版。
•[17]U. S. Department of State , United States Relations with China , 华盛顿1949 年版。其中译本为《中美关系资料汇编》第一辑, 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 年版。
•[18]中央档案馆编, 1982 —1987 年出版。
•[19]L. Woodward , 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 , 5 vols. , 伦敦1970 —1976 年版。
•[20]Charles Romanus and Riley Sunderland , Stilwellps Mission to China; Stilwellps Command Problems ; Time Runs Out in C. B. I. , 华盛顿1953 , 1956 , 1959 年版。
•[21]Maurice Matloff and Edwin Snell , St rategic Planning f or Coalition Warf are , 1941 - 42 , 华盛顿1953 年版; Maurice Matloff , St rategic Planning f or Coalition Warf are , 1943 - 44 , 华盛顿1959 年版; Herbert Feis , Churchill , Roosevelt and Stalin , 新泽西州普林斯顿1967 年版; Herbert Feis , The China Tangle , 新泽西州普林斯顿1972 年版。
•[22]Roy Appleman , South to the N aktong , North to the Yalu , 华盛顿1969 年版; James Field ,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Naval Operations : Korea , 华盛顿1962 年版; James Schnabel and Robert Watson , The History of the Joint Chief s of Staff : The Joint Chief s of Staff and National Policy , Vol. 3 : The Korean War , 2 parts , 特拉华州威尔明顿1979 年版; SCAP (Supreme Commander for the Allied Powers) , The Political Reorientation of Japan , September 1945 - September 1948 : Report of the Government Section of SCAP , 2 vols. , 华盛顿1948 年版。
•[23]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of the United States , series.
•[24]U. S. Department State , Bulletin.
•[25]该集丛曾几易其名, 见下文。
•[26]Congressional Record.
•[27]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of the United States : Harry S . Truman , 1950.
•[28]A Decade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 B asic Documents , 1941 - 1949 ;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 Basic Documents , 1950 - 1955 ;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 Current Documents.
•[29]帕特森:《美国国务院外交史编辑室及其工作》, 第41 页。
•[30]U. S. Senate Committees on Armed Services and Foreign Relations, Hearings on the Military Situation in the Far East, 82nd Congress, 1st Session , 华盛顿1951 年版。
•[31]Hansard , House of Commons Debates , series.
•[32]World Peace Foundation , Documents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 series.
•[33]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 Documents on American Forei gn Relations , series.
•[34]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Documents on International Affairs, series.
•[35]艾奇逊:《创世亲历记》(D. Acheson , Present at the Creation) , 伦敦1970 年版; 波伦:《历史的见证》(C. E. Bohlen , Witness to History) , 伦敦1973 年版; 贝尔纳斯:《坦率直言》(J . F. Byrnes , S peaking Frank2l y) , 伦敦1948 年版; 陈纳德:《一名战士的道路》(C. L. Chennault , Way of a Fi ghter) , 纽约1949 年版; 格鲁:《驻日十年》(J . C. Grew , Ten Years in J apan) , 伦敦1945 年版; 格鲁:《动乱时代》(J . C. Grew , Tur2bulent Era) , 伦敦1953 年版; 哈里曼和阿贝尔: 《特使: 与丘吉尔和斯大林会谈(1941 —1946 年) 》(W. A.Harriman and E. Abel , S pecial Envoy to Churchill and Stalin , 1941 - 1946) , 伦敦1976 年版; 赫尔:《回忆录》第二卷(C. Hull , Memoi rs , Vol. II) , 伦敦1948 年版; 李海: 《亲历其境》(W. D. Leahy , I Was There) , 伦敦1950 年版; 史汀生和邦迪:《从事公职: 平时与战时》(H. L. Stimson and M. Bundy , On Active Service inPeace and War) , 纽约1948 年版; 杜鲁门: 《决定的一年———1945 年》( H. S. Truman , Year of Decision ,1945) , 伦敦1955 年版; 埃利奥特·罗斯福编: 《富兰克林·罗斯福私人书信(1928 —1945 年) 》( E. Roose2velt ed. , F. D. R. : His Personal Letters , 1928 - 1945) , 第二卷, 纽约1950 年版; 布卢姆: 《摩根索日记:战争年代(1941 —1945 年) 》(J . M. Blum , From the Morgenthau Diaries : Years of War , 1941 - 45) , 波士顿1967 年版; 坎贝尔和赫林合编:《斯退汀纽斯日记(1943 —1946 年) 》( T. Campbell and G. Herring , eds. , TheDiaries of Edward R. Stettinius J r. , 1943 - 1946) , 纽约1975 年版; 米利斯编:《福莱斯特日记》(W. Millised. , The Forrestal Diaries) , 伦敦1952 年版; 白修德编:《史迪威文件》( T. H. White ed. , The Stilwell Pa2pers) , 纽约1948 年版。见索恩:《一类盟友: 美国、英国和对日战争(1941 —1945 年) 》, 第737 - 739 页。
•[36]时殷弘:《敌对与冲突的由来———美国对新中国的政策与中美关系(1949 - 1950) 》, 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 年版, 见书末“资料来源与参考文献”部分。
•[37]温斯顿·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六卷(Winston S. Churchill , The Second World War , 6 vols. ) ,波士顿1948 —1953 年版。
•[38]《赫鲁晓夫回忆录》(中译本) , 东方出版社1988 年版; 《最后的遗言———赫鲁晓夫回忆录续集》(中译本) , 东方出版社1988 年版。
•[39]The World Crisis , 4 vols. , 纽约1923 —1927 年版; Marlborough : His Life and Times , 6 vols. , 纽约1933 —1938 年版。不过, 有历史学家批评《马尔博罗》是一部“极好的文学性著作”而非信史。然而, 也有历史学家认为虽然可能是如此, 但“这部著作很难据此予以摒弃, 因为在很大程度上, 它应当仅仅作为对国务家素质和才能的一方漫长、深刻的思索来被阅读。”见埃利奥特·科恩: 《丘吉尔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联盟战略》, 载保罗·肯尼迪编:《战争与和平的大战略》, 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 年版, 第63 页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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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殷弘
文章来源:《国际政治研究》2005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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