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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十大事件
----从一个国际评论编辑亲历的视角
王 文
(文章草成,不求发表,谨为记事;不妥之处,纯属拙见,权当一笑)
(一)这是一个怎样的圈子?
这是一个怎样的圈子?当我渐渐开始“嵌入”(embedded)中国的国际关系学界时,这个问题也自然而然地萌生了。最强烈地产生这个疑问,是在12月16日北京国际饭店顶层旋转餐厅的午餐。我就“混”在吴心伯、芮效俭、李侃如的四人桌上,周围还有20多位中美两国的研究“大牛”们,那天会议的嘉宾都在此就餐,而其他“小牛”们的就餐则“另有安排”。于是,我有点诚惶诚恐,逢人就说,“真不好意思,我来混吃的。”一位我所敬重的学者宽慰道:“没事,你就值这个价。”不过,套用一句不太合适、但也有点意思贴近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我的确也不应该在那里。于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想,或许应该为这个圈子做点什么。
一位学者好友说,“你是国关界的白小生,你可排排学界兵器谱”。排兵器谱,绝对是一个受争议的活,而且大概五年前,有一位国关界佚名高人曾写过一篇“金庸版”的“IR列传”。在我看来,除非再过上10-20年左右的一个代际,否则,那篇“IR列传”不会失效。这可以算是国关界70后、80后的“不幸”。四年前,清华一位不算完全圈内、但在圈内也算有大名气的教授曾对我说过这样的大致意思:现在统领中国国关界大致都是50后、60后,这些人还能再扛10-20年,年轻人要“起来”实在是难。对于年轻人来说,这话说得有点悲观。不过,看看美国国关界,中国年轻人就会畅坦一些了。要知道20年前到现在,以致于至少10年后,那些老面孔们都不会发生什么质的变化。
毕竟,在中国,“变化”还是在进行着,而2008年我亲历的一些国关圈子内的变化,正好可以折射出中国本身以及中国与世界关系的微调之处。从这个角度看,“Yes, we can”的口号在中国更适用。所以,在2008年岁末的一个半夜,又一次梦中醒来,回顾着自己在这个“圈子”内的一些经历,可以列出10件事情,件件背后都有个中趣味,且有一定的代表性。于是,一个打滚从床上起身,打开电脑,开始了一次“日记”般的“知识生产”。
(二)我所经历的十大事件
1、“政治观念”大讨论:撕裂学术界的和谐度
刊登北大潘维教授的“敢与西方展开政治观念竞争”(《环球时报》国际论坛2008年1月28日,4300字左右)是一个偶然,之后引起学界的一阵“骚动”也有点出乎意料。该文的原稿8000余字,题为《核时代的意识形态》。刊登前,原文只在广东《开放论坛》2007年最后一期刊登过,baidu.com的搜寻只有1条。经过报纸刊登、再加之争论后,原版文章的网络转载一下子增长了3000多倍,报纸版本的文章转载就更多了。这是一个“炒作”的积极力量的典型案例。
当时,正值中国50年难遇的大雪,又值新春佳节,不过,对于这篇文章的讨论热情,丝毫都没有减。文章刊出后,2月5日国际论坛刊出了第一篇争论文章“别发动意识形态大战:与潘维教授商榷”(约1600字,庞中英),春节后的2月14日刊出第二篇“不要把****妖魔化:与《敢与西方展开政治观念竞争》”(约3000字,刘建平),2月22日刊出第三篇“别老想像中华文明会被征服”(约2700字,谭中)。
这只是“争论”的冰山一角,报社的投稿信箱半个月内至少收到了20篇以上的成形文章、近200多封不成文的讨论意见,有一位学者还在自己博客上载了“四评潘维”的批判文章,大有半世纪前“九评”的架式。有意思的是,所寄来的讨论意见呈现明显的两极化,支持、反对的声音都同样激烈。反对者的极端声音如“痴人说梦”、“假大空俘获民心”,支持者最典型的如“真想骂他们SB。……(我要)正面全面地回击他们,潘维是投枪,我努力成为重炮”。这些话粗糙的言语并不是出自普通老百姓,而都出自高校或研究机构的资深学者之口,可见该文的影响力。对此,我在报社内部的反馈上写了三条意见:第一、媒体嵌入学界的讨论是非常有深远意义的;第二,此次讨论撕裂了中国学术界一直以来的“和谐度”;第三,在中国,西方民主的神话正在崩塌。
如此激烈的讨论在《环球时报》历史上只有两次与之相近,一次是2003年的“民族主义”大讨论,另一次是2006年阎学通教授引起的“软实力”大讨论。前者的讨论文章大约10篇,但争论点较散,也没有焦点人物;后者引起了6篇见报的反驳文章,最后以阎教授的一篇4500字的整版文章,终结了讨论。但这次讨论却有点“无疾而终”。潘维在来信中的回复是,“对于批评文章,我向来不回应。原因是,第一不喜欢成为新闻人物,第二不愿同人打笔仗。”更重要的是,这次讨论引起了高层的关注,在2月25日推出支持潘维的 “好民主才是好东西”(3000字左右,张维为)后,该讨论再也继续下去了。不过,个中资料和背景我已收集了,或许若干年后可以写一篇“为了一场不能忘却的民主争论”。
从报纸发行量、传阅率、转载量来看,此事件的信息传播人数应该在1000万以上,又发生在年初,应为“2008年国际关系学界十大事件之首”。
2、王义桅的欧盟行:中国式“前旋转门时代”的到来
2008年2月下旬,就传来王义桅要调到欧盟使团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可以用“一惊一虑一憾”来形容。“惊”,是因为这是一件类似于中国式“旋转门”的案例;“虑”,是因为王义桅一直被一些人称为国关界的“big mouth”,到外交使团去,行不行啊?“憾”,当然是我少了一个好作者。
3月初,王义桅到京,国关界众青年学者小摆宴席,为其践行。那是一次为中国“前旋转门”时代而欢呼的聚会。其中谈及到的一些话题,对我个人产生了不少影响。聚会的前一天,义桅送我那本《被神话的美国》。当时,那本书刚刚出炉,还没在全国铺开发行。可能是因为常常阅读他的文字,并没有看出“被神话的美国”到底有多什么可贵之处。直到过了几个月,美国几位大佬包括理查德•哈斯、扎卡里亚甚至赖斯在今年夏季《外交》期刊上发表的《美国新现实主义》一文,都屡屡提到了“美国要适应全球化”类似话题,我也不禁惊叹,那个时候,真想有打电话去告诉那些“大师”们的冲动:拜托,中国的青年学者王义桅早在三五年前就认识到这个问题。
那部《被神话的美国》是王义桅这五年来对美国问题的媒体评论汇总,但绝不是简单的收集,而是打乱所有先前写就的“短小精悍”的评论,重新再进行“排列组装再润色”,加入了许多最新的思考和感悟。王义桅最难得的一点是,知道一个国际问题专家如何介入到社会公共事务的评叙中。这在当前中国国际关系学界一片“主义”、“相互间认知”、“异质”、“主体间性”、“建构”、“格义”等所谓的专业、学术声中,是非常难得的。米尔斯海默曾说,他写书就是讲求两个“S”,即足够的“Simple and Stupid”直到让所有人都能看懂。一位可以称得上中国最有名的文化学者也曾对我说,如果你的文章别人看不懂,其实很有可能你自己就没有搞懂。这些话我是赞同的。国际关系学其实可以是一门不太深奥的学科,何必将自己作茧自缚,故弄玄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呢?
王义桅还有一点可贵之处在于能够创造一些新词,也可以用最敏锐的感觉,最新颖的形容词把国际问题说的头头是道。这多少也算是一些“创新”(至于他有前后矛盾、有时词不达义的一些小毛病,那是另外的话题了,谁又能十全十美呢),使他能够在70后一代中力排众议,脱颖而出。这些都与他的媒体评论有直接关系。这绝非是中国式的运气,而是他的声音真的“惊动了某些人”。我常“大言不惭”地与国关界朋友说,看《环球时报》的大领导、外交人员绝对要比看中国任何一本学术期刊、政府内参的人要多。这件事情对于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启示,也给自己脸上贴了不少“金”。
3、孙哲的北上:中国“自下而上”型智库的崛起
孙哲从复旦到清华是07年底的事情,但是,真正安定下来,应该到2008年春季了。孙哲北上与王义桅外调,加之孙哲弟子赵可金也调入清华,一度被一些人传为“复旦不行了”的标志,事实上,复旦“美国研究”的底子还在,纽约的智库人来中国,首站一般都喜欢到上海拜访一下复旦人。当然,这和过去纽约直飞上海的航班也有关系。
孙哲北上被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还有清华到底花了多少钱,挖了这个“大牛”?有人说是2000万,有人说是3000万,还有人传更多。事实上,按照官方公布的数据,以孙哲为主任的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于2008年3月11日接受中国数码集团董事长于品海先生的1500万的捐资。于品海是一位有志于国际事务的企业家,此举实属是国关界的一大喜讯。
最重要的不是多少钱,而是在这些钱背后的意义。今年11月,我编辑了美国CSIS总裁、克林顿时期副国防部长John Hamre的专访,他把智库分为两类:“一类是自上而下型的,从政府或政党那里拿钱,不用为生计发愁了,但你不能批评政府或政党。另一类是像CSIS这样自下而上型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你不得不为生计奔波,不得不去筹钱,并且要为立项绞尽脑汁。”他批评中国说,中国基本没有自下而上型的。我见过Hamre四五次,每一次见面都很特可亲,非常友好地寒暄,与他那魁梧的身板一点不像。那可亲的微笑与孙哲的笑非常像,不过,他真应该了解一下孙哲这个研究中心。
从我参加过的几次清华中美中心研讨会来看,无论从操作模式,还是从研究方法,或者是影响路径,都与美国那些“自下而上”型智库有非常相似的地方。过去,中国也有一些类似这种性质的民间智库,但不是“挂羊头买狗肉”骗钱的“水货”,就是一些“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皮包智库”。像这样民间性质、自筹研究资金、并有相当运作规模的、且有专业素养的,在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可能算是第一家。这也为中国国关界的“社会化”(不是建构主义那种概念上的“社会化”)开了好头,具有中国民间特色的“独立”声音,可能很快就会壮大了。
4、现代院的社会化:中国“自上而下”智库的变化
媒体人天天在头脑中悬着的,可能更多的是“三贴近”三个字,即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2008年的中国智库似乎也在走这条道路,至少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给我这样的印象。对“现代院”印象最深的是,莫过于院内那家充满着后现代浪漫气息的咖啡馆。我相信,现代院大多数研究所里的大多数研究人员,都曾有过向来访朋友“吹嘘”过那个咖啡馆的经历。
虽然去过现代院多次,但是能有幸在那个咖啡厅驻足小叙却仅有两次。一次在春季,与美国所各位同仁,另一次夏季参加亚非所的一次沙龙会。那两次,除了为自己大放厥词而惴惴不安外,记忆最深的莫过于现代院人有一种强烈的“趋社会化”的情结。
两次咖啡厅聊天,都是短短两三个小时的交流。袁鹏至少三次鼓励他所里的青年学人们多多为媒体写一些评论。这让我“心花怒放”。不过,严肃点说,能够写媒体评论,至少能更好地提升与人文字交流的能力。靠爬格子为生的知识生产者,如果少有读者,那可能就是一种悲剧了。
在亚非所,以及后来几次研讨会,我听到翟崑的发言,也可以感受到他近年来与民间屡屡合作,并发掘了一些研究工作产生社会有效影响的心得体会。我简单地回忆,翟崑的心得至少有三点:一是智库研究要有一些理论指导,许多研究分析或许拿一些理论框架一套,就非常容易可以实现了;二是智库研究如果能找到一些地方和民间的突破口,可能更能应用于实践;三是世界的区域化趋势给了智库很大的空间。
从这个角度看,或许可以揣测,当中国各类改革正在深化时,中国官方智库也悄然步上了改革之路。“深化改革”很重要的一个目标就是“寻找市场”,现在国内搞得如火如荼的文化体制改革,其实本质也在于此。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么,官方智库也需要有一个“三贴近”的过程。可以想像,这种“三贴近”继续下去,至少会有两个积极的效果:一是中国智库业将越来越发达,因为地方已经饱受一些咨询公司的“诈骗”之苦,而一些跨国咨询问题只有智库才能解决;二是中国智库的争鸣声将渐渐开始。如果这种争鸣声可以“媒体化”,那么,或许国际问题的争论将是中国式“言论自由”的突破口。
5、北师大和北外的大平台:中国国关研究格局的悄然变迁
不少学者曾经总结过多次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区域化”特征,即西北高校偏于研究中亚,西南高校偏重于南亚,东南高校则重于东南亚,东北高校则偏重于东北 亚。反正中国高校是各有特色,国关课题那么多,只要选一个新课题,无论研究水平怎样,你必定是国内第一。这给一些非京沪高校国际研究的兴起提供了机会,也为一些青年学生发表文章提供了捷径。这里的积极与消极面是另外一话题,但是,在公共话语权面前,什么特色不特色的,就统统要在一个尺度下来衡量了。
从公共话语的角度(这包括对国际公共话题的社会讨论、对热点问题的政策咨询、对敏感问题的信息传播、对焦点问题的解释权的舆论导向)看,大体可以将北大、社科院、人大、复旦、清华、现代院、中国国研院、上海国研院、外交学院可视为第一世界。这些单位的优势有三:一是起步早,这些单位年老的已过半百,年少的也有十年(清华除外);二是人多(清华除外),最多的国际问题研究人员已达三位数,少的也有近百人;三是有自己的刊物,而这些刊物大多是核心,或者是圈内认可的;四是有自己的外国对口隧道,这样容易搞到钱。有钱,鬼都能推磨了,媒体还能怎样?
相比之下,尽管北京师范大学政治学与国际关系学院、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先前也有较强实力,比如,张胜军的全球治理研究、最早研究“大国兴衰”成名的刘靖华加盟北师大、李英桃的女性主义,等等,但是,整体来看,两校在公共话语权上的优势并不太明显。但是,参加了夏季的北师大“民间外交”会议和这两年北外举办的两届“青年学者论坛”,让我深信北师大、北外至少处于“中国国关第二世界的领头羊”的位置。“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北师大和北外要冲击“第一世界”并不难,不在于人多,不在于钱多,最关键是找到“仙”和“龙”。清华的“冲一”成功是一个很好的案例。
从北师大和北外2008年的运作可以隐约感觉到,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格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张胜军在国际论坛2008年12月30日的一篇文章正好说明这个问题,“像1848年、1968年的2008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但是,许多事情都在变化,说不定就造就了未来的大格局的变迁。
当然,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格局,未来是“大国兴衰”导致的“冲突论”,比如,一些研究机构之间的过节或舆论冲突,还是“和平崛起”引起的“和谐论”,比如,研究机构之间的合作研究,可能要看形势发展。格局变化,对中国国际研究一定是好事。想象50年前,谁能想象远离美国决策圈的柏克利、夏威夷、西雅图会有一流智库,但现在,谁又能否定东西方中心、柏克利东亚研究中心、国家亚洲研究局的作用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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