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学术语言来表述,基辛格认为中国存在一种根植于古老独特文明的独特“战略文化”。也就是说,古代中国文化对当代中国对外战略仍有重大影响。西方决策者如果对此缺乏认识,就会在其对华政策上摔跟头。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学术界对战略的民族风格、国家风格问题多有讨论。因为现实政治的影响,冷战期间的苏联、冷战后的中国都是美欧学术界战略文化研究的焦点。近十几年来在这一问题的领军学者美国哈佛大学江忆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教授即专门研究中国的战略文化问题(Alastair Iain Johnston, Cultural Realism: Strategic Culture and Grand Strategy in Chinese History, Princeton, 1995)。基辛格在《论中国》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中国的战略是因其独特历史而具有特殊性,还是与其他的民族国家没有本质区别?
哈佛大学的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最近完成并即将出版的新书《文明:西方与其他》(Niall Ferguson, Civilization: The West and the Rest, Penguin Press, 2011)恰好提供了与《论中国》迥异的一种观点。弗格森认为,西方19世纪以降靠着竞争、牛顿的科学成就、法治与财产权、现代药物、消费合作社会、严格的工作道德规范等六种重要制度和思想而领先全球。而中国和其他国家现在“下载”了这些应用,并将由此超过西方。实际上,基辛格和弗格森所代表的两种观点,一方面是对中国近几十年发展的解释:基辛格认为中国过去60年的发展归根结底仍然以中国儒家经典为思想基础,而弗格森认为应归功于学习西方;另一方面他们也对中国与世界关系的未来提出预测:因为中国的独特性,基辛格或许认为,中国强大后也未必完全按照西方的逻辑(例如权力政治)行事;而弗格森的逻辑则是在说,中国强大后,也会像其他西方国家崛起后同样行事,与美苏日德没有什么两样。
《论中国》出版后,在西方受到不少批评。一些人甚至埋怨基辛格当年打开中美关系大门,给了中国机会。同样曾经为美国共和党服务过的学者阿伦·弗里德伯格今年8月出版的新书《争夺霸权:中国、美国与中美亚洲控制权之争》(Aaron L. Friedberg, A Contest for Supremacy: China, America, and the Struggle for Mastery in Asia,W. W. Norton & Company,2011)就代表了美国保守阵营的另一种声音,弗里德伯格认为中国有可能对美国构成严重的挑战,中国试图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法将美国排挤出亚洲,中美关系有可能走向对抗,美国对此必须做好准备。反过来看中国,认为中美迟早要“摊牌”,中国迟早要取代美国的声音也不乏市场。
问题在于,基辛格的欧陆现实主义风格与其秘密外交风格一样,在美国并非常态。在其1995年的著作《大外交》(Henry Kissinger, Diplomacy, Simon & Schuster, 1995)当中,基辛格自己指出,“虽然尼克松的外交政策容纳了许多老罗斯福的观念,他却主要以威尔逊的国际思想传人自居,还在白宫会议室中悬挂着一幅战时的威尔逊像,这真正证明了威尔逊在外交思想上大获全胜。”在美国外交史上,老罗斯福被看作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而威尔逊则是强调价值观与国际制度的理想主义代表。乔治·凯南也曾发出过类似的感慨,美国外交的传统根深蒂固地建立在价值观以及法制观念基础上(George F. Kennan, American Diplomac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5)。美国与中国在冷战前期的对峙、在1989年之后的困难莫不于此密切相关。及至今天,人权、互联网自由等问题仍是中美间挥之不去的问题。在台湾、西藏等问题背后,也存在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冲突。
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世界大国的力量对比正在发生重大转变。所谓“世界权势重心东移”似成定论。伴随美国人深刻的危机感与焦虑感,美国越来越多的战略精英开始怀疑中国的战略意图。弗里德伯格《争夺霸权》再次批驳了美国国内的一度流行的观点:即伴随中国的市场化改革,中国的意识形态必将走向自由化。这一观点实际上自从2007年即已经被以孟捷慕(James Mann)为代表的一些人强烈质疑(James Mann, The China Fantasy: How Our Leaders Explain Away Chinese Repression, Viking Adult, 2007)。2009年以来所谓“中国强硬论”成为质疑中国意图的主要证据。基辛格在此问题上的观察值得认真思考。他在《大外交》中深刻地指出,“美国人倾向于把外交问题看成是善与恶之间的交战。”“每当美国面临建立世界新秩序的任务之际,她总是殊途同归地回到威尔逊的观念上。”在中美权势发生中国相对上升、美国相对衰落这个总的背景下,基辛格在中美意识形态分歧上的观点在美国有可能会逐渐成为少数。如何尽量避免被美国决策精英定义为价值观上“恶”的化身,或者一旦这种意识形态对立发生,中国应该如何应对,或许是我们现在就应该思考的问题。
亨利·基辛格《论中国》,企鹅出版社, 2011年5月。(Henry Kissinger, On China, Penguin Press,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