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曾将中国历史划分为上世史、中世史和近世史三个时期。与此对应,中国的身份或地位也可分为三个阶段:“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和“世界之中国”(梁启超:《中国史叙论》,载《饮冰室文集》卷34,商务印书馆1925 年版,第25 页)。无论这第三阶段始于何时(梁氏大概是以18世纪末的“海通”为开端),至少,自中国的孤立状态被西方坚船利炮强行打破以后,中国就已被迫卷入现代国际体系,进入“世界之中国”的发展阶段。这个历史经验,深刻影响了中国的价值体系与国际观。在中国人看来,这个西方主导的外部世界所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国要生存和发展,必须自强不息甚至通过革命打破这个秩序,舍此别无他途。原本不知民族国家为何物的中国人,从此将民族大义置于头等地位,每遇外来压力,民族主义情愫便油然而生;一向提倡重义轻利的中国人,自此也接受了现实主义的逻辑,甚至变得有些“愤世嫉俗”。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变化。
换言之,尽管中国早已进入国际体系,却不仅没有“融入国际社会”,相反从根本上是很反感这个西方主导的社会的。因此确切地说,我们今天自称要“融入”的,其实是国际社会,而不只是国际体系。国际体系是国家间作用的系统,其存在的前提仅仅是国家间有足够频繁的联系,以至各国的政策行为彼此构成影响。国际社会则是有共同的利益、规则、制度和价值观念的国家群体。据此,如果一个体系成员并不认同该体系的主流价值和规则,则未必会被所谓主流国际社会(实质上是其中占主导地位的国家)视为该“社会”的成员。
在西方社会看来,1949年以后的中国先后经历了国际体系的“挑战者”、“改革者”和可能的“维持者”等角色的转变。50年代,中国被视为对西方的一个主要挑战,60年代甚至一度被视为国际体系中最具激进色彩的革命主义国家。随着中国在70年代初尝试打破孤立状态,并在70年代末启动意义深远的改革计划,这种形象开始发生变化。至少可以说,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已正式迈出融入国际社会的步伐。冷战结束以来,这个步伐无疑是加快了。事实上,近年来中国在国际体系和地区层面,周边和安全等领域都有许多前所未有的新举措和新成就,中国外交总体上表现出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努力开展国际对话与合作,日益重视多边主义的特征,全面融入国际社会的意愿相当明显。
然而,这种外交态势似乎并未打消外界的顾虑和猜疑。中国的国际身份在西方人眼里反倒变得复杂起来。“强大但不确定的中国”,成为近些年来议论中国时的一种流行话语。“负责任的大国”则似乎成了判断中国是否具备国际社会成员资格的主要标准。
然而,究竟何谓“负责任的大国”?外人的理解大概与我们很不一样。按照西方的观点,国际体系中的大国负有共同“提供”和维持国际秩序的特殊责任。中国是否支持现行国际秩序中的“主导性规范”(dominant norms),换言之,是否愿意维持国际体系与国际秩序的现状,是占主导地位的西方大国(dominant powers)对所谓“负责任”的定义。(Rosemary Foot, “Chinese Power and the Idea of a Responsible State”, The China Journal, No. 45, Jan., 2001)而且,国际社会的“门槛”在冷战结束后似乎又被抬高了,这就是与人权和民主治理等概念有关的所谓“新文明标准”。一些西方舆论仍然拒绝将中国视为“负责任的国家”,理由是无法确定未来中国将如何运用自己日益增长的实力,并认为中国的国内政治和人权状况增加了这种不确定性。有些人甚至认为,中国要满足这些“新标准”将极其困难,因为在他们看来,人权、民主治理与法治等观念尚未成为中国核心价值理念的一部分,或者与我们现有的主流价值观相抵触。这才是问题的实质。
撇开出于传统权力政治观和自身利益考虑而刻意扭曲中国形象的意图不谈,对中国的“真实”与“合理”疑虑,说到底是基于这样一种逻辑:如果你自称是国际社会的一分子,那么你对这个社会赖以存在和运行的基本规则、制度、主流价值持什么态度?一个强大起来的中国愿不愿意、能不能够承担相应的国际责任与义务?除了利益目标与物质追求,中国的价值目标与精神追求是什么?要言之,当代中国作为“世界之中国”的核心价值观和相应的外交价值取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