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中说,“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于人心,…… 法者,非天坠,非地生;发于人间,而反以自正。” 这是中国古代思想家关于法律起源和人类正义的精深认识。从制度的起源来看,哈耶克(Hayek,1960)在《自由的构成》中对制度起源的理论洞识是,在从习俗的规则(rules of custom ——哈耶克这里所指显然蕴含着本文所理解的文化价值)到现代意义上的法律的演化过程中,能够发现一个类似的从具体性和特殊性向日渐增多的一般性和抽象性的转变[7];也即,社会制度经历了从习俗到惯例、从惯例到法律规则这样一种动态的内在发展历程。由于无论是习俗还是惯例,都蕴涵了一定社会群体的文化意念和精神信仰,因此,哈耶克关于制度起源的这一发展历程本身,昭显示出了将人类诸文明社会的文化价值内敛为制度的演化轨迹,尤其是,从惯例向法律制度的过渡中,一些普遍的非正式约束规则的文化价值或理念、信念会蕴涵并“硬化”在作为约束人们行为的正式制度体系里面。
文化价值类似于“非纳什均衡”的俗例,是源于某种精神信仰、价值理念并作为在人们政治、经济、社会活动与交往中的一种事态、一种情形,是一种演化博弈稳定性。就其实质来说,文化价值是一种哈耶克所理解的“自发社会秩序”的非正式约束,特别是指那些往往由某种宗教信仰、意识形态,或者圣哲的箴规所维系和支撑的某些行事样式和行动的秩序。譬如,美国宪政传统至少在美国建国之初有着浓厚的基督教新教超验之维——源自《圣经》(旧约、新约)的教训,伊斯兰法律中许多规则源自《古兰经》中的一些箴规,而在公元前536年郑国的子产在青铜鼎上所刻铸的《刑书》(子产“铸刑书”),也主要是旨在维护、肯定和恢复周礼所确定下来的同样蕴涵当时文化价值的宗法社会秩序[8]。另外,一些学者的研究也能印证制度的这种文化渊源。其中,十九世纪德国历史法学派的代表任务萨维尼(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1831)在其论著《论立法和法理学在当代的使命》中就明确提出,法律乃是那些内在地、默默地起作用的力量的产物,它深深地植根于一个民族的历史之中,其真正的源泉乃是人们的普遍的信念、习俗和民族的“共同意识”(common consciousness)[9]。美国法学家卡特(James C. Carter,1907)把欧洲大陆那些著名的法典(制定法)视作为对植根于民众意识之中的先存法律的重述[10]。在另一部著作中,哈耶克(Hayek,1973)认为古罗马法这样一个法律体系其历史演进是通过法律界人士(jurists)对那些居于支配地位的正义观念的阐释而不是通过立法的方式逐渐发展起来的[11]。
2.文化价值对制度规则的影响
从制度选择的角度来看,文化价值扮演一个稳定的偏好“筛选机制”(filter mechanism),负责回答关于“人们为何要他们所要的”这类“偏好形成”(preference formation)的问题[12],譬如,理性选择制度论学者瑞克(Riker,1995)就认为文化价值是制度的一种可能的影响机制,他说:“制度发展的进程中,人类总是从既有的一些习俗当中创造未来,即便是非人的生物也有制度,有一些是基因,另一些就是文化。”[13]在诺思(North,1990)的制度分析架构里,不断被强调的是包含文化价值因素的非正式约束和非正式嵌入(embeddedness)所发挥的作用[14]。诺斯认为,起着非正式约束作用的一些非正式制度,包括在人类社会诸种文化传统中逐渐形成的行事准则 (codes of conduct)、行为规范 (norms of behavior)以及惯例 (conventions) 等,都会在社会演化中对行为人的选择集合产生重要影响,其主要作用是修改、补充或扩展正式制度规则;并且,由于人们是通过某些先存的心智构念(mental constructs)来处理信息和辨识环境的,因此,尽管非正式约束不会对正式规则的变化作出即时反应,但嵌套在非正式约束中的文化价值会在制度的渐进演化(制度的形成、维系和变迁)方面起催化作用。诺思在另一部著作论证文化价值与制度变迁之间的关联时进一步指出:信念体系是人类行为的内在表现,制度是这种内在表现的外在显示[15]。在青木昌彦的博弈均衡制度观看来,制度是一种信仰维持体系,即制度是关于博弈如何进行的被相关域几乎所有参与人所感知的共有信念的一个自我维系系统[16]。均衡导向的制度观,承认人类活动的结果和信念都作为制度而相互建构;并且,成文法和政府规制如果没有人把它们当回事就不构成制度,换言之,如果人们相信贿赂政府官员可以绕过或改变此项规定,那么,这项规制或法令亦不能视为制度。诺斯和青木昌彦的制度研究讨论的是经济制度,但同样对其他制度研究有所启发。在公共政策领域,有政治学者提出,政策理念对政策过程影响深远,无论是在哪种制度里,决策者如何看待(政治)遗产、(政策)问题与政策路径的关联逐步形成一种(政策)范式[17];社会学家康普贝尔(Campbell,1998)的制度分析也强调文化价值对政策过程和政策后果的影响 [18]。在西方法学研究领域同样认为制度的维持是与一团体内部成员集体的文化內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宪法的权威为例,一国宪法之所以受到广泛尊重,不只是正式“法条”所产生的力量,更是因为有非正式的文化价值力量在其后支撑。形成一个法治社会的心理基础是敬畏法律,尊重制度;换言之,虽然有效的制度确实能够构筑制约机制,但所谓的法治社会,不是法制有多么的完善,而是人们对“没有任何人拥有绝对的权柄,也没有人可以滥权”这种法治精神的信仰和敬畏。对于这个问题,史坦兹(William J. Stuntz,1997)对法律的观察极其耐人寻味[19],他发现,即使税则已经巨细靡遗阐明了税法的立意,也不管国税局花上几千页厘定税法,但很多美国民众总会想方设法钻漏洞逃漏所得税;但另一方面,在家庭和社区这些最不受法制限制的环境里,绝大多数美国民众却常常会激发与上述逃漏税正好相反的行为:诚心为他人着想,牺牲的爱,以及无私的情怀。正基于此,史坦兹下结论说:“法律教导很多事情,但是法律最重要的教训是本身的限制,及其有所不能。”
在以上分析中,我们主要从文化价值到制度规则的过渡的侧面,探讨了城市拆迁冲突公共治理的落脚点问题。我们已经知道了制度与文化的互动关系,也理解了社会整体的制度化甚至宪制化可以理解为作为社会内部的非正式约束的文化价值向作为人们行为的正式约束的制度规则的转化。显然,作为一种自发秩序的文化价值在其长时期的驻存中而“内化”为一种惯例也是一种制度化过程。同样,从惯例到正式制度的彰显,或者说文化价值用制度条规的形式阐明出来并赋予其强制实施权威性也是制度化过程的重要步骤。然而,正如上面所透露出的那样,就我国城市拆迁来说,虽然我们理解了拆迁冲突产生的文化价值因素,但制度化的拆迁冲突公共治理,也有其文化价值上的障碍。也就是,从文化价值的视角来看,从城市拆迁法规、政策规则的阐明,以及拆迁纠纷司法实施过程的整体,存在阻滞城市拆迁“制度规则的体系化”(systematization of institutional rules)的文化因素。
任何宪制化制度不仅仅是由一套用以约束人的正式规则所组成,还应包括规则得以实施和人们遵守规则的社会机制。譬如,按照伯尔曼(Berman,1983)的宪制化思想,在已宪制化的社会中,制度本身不再是主权者进行经济和政治统治的工具,而是已经变成了体现某些文化价值的社会基本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25]。可是,无论是传统的还是当代的中国,法律、法规等正式制度和政策基本上都是主权者进行经济和政治统治的一种工具,而无法像西方成熟市场经济国家的近现代社会那样将制度变成社会基本结构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理由是,中国延续至今的“礼治”文化传统不具备现代“平等”和“制衡”的文化价值观念,而有限的且主要是维护管制有效性的法制通常是以国家指向个人的垂直方式发生作用,并不在水平层面上调节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具体言之,尽管一般认为,传统中国社会是一个伦理或礼俗社会,例如传统中国儒家文化中核心概念之一的“礼”是一种带有浓厚的历史印记的秩序、习俗规则也即是一种具有某种优秀品质的文化价值,但是这种伦理不具有现代“民主”、“平等”、“公正”、“制衡”、“法治” (the rule of law)等文化价值品质,难以指导化解现代物质现代化社会中的利益冲突。更何况,在传统上中国人素有“贤人期待”和“贤能政府”的儒家大家长文化传统,很重视政治人物的个人道德修为,百姓的“父母官”之说也是源于此——人们将照顾人民的权利,一如父母的照料其子女,人民把“便宜行事”的权力交托于政府或及其官员,予以无限的信任和期盼。此外,同样是对话,柏拉图的《对话录》充满了平等的对话和哲学的思辨;而孔子的《论语》,通常是孔子谆谆训导而弟子唯唯诺诺,所以,像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这样对权威充满挑战的话,在传统中国文化中根本不会有掠影。再加上,中国法制传统也不具备伊斯兰法系、印度法系、罗马法系以及英美普通法系早期(来自基督教会的治理规则)那样的宗教超验之维。所有这些,为中国社会的“人治” 传统留下了充分的空间[26]。甚至可以说,“依礼而治”(the rule by rites)而非“依法而治”(the rule by law),这一基本品格可以说一直延续到今天,常见的是官本位政治文化,即利用各级党政领导的讲话精神来“改造”、“挤占”或者说“替代”由主权者所制定出来的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也难以得到有效遵守的制度,现代宪制化视角之“自由”、“平等”、“公正”、“制衡”、“法治”的制度化也就无从说起。基于这种传统文化价值所构建的同时作为社会交往和经济运行之激励约束机制的制度,是难以约束和规范社会公共治理行为的。换言之,尽管用伦理规则或者说礼俗来调节人际关系有其优秀品质的一面,但物质现代化的社会条件下,实际上难以起到化解城市拆迁利益冲突的作用。
回到城市拆迁领域的中国社会现实格局中来。一方面,由于弥漫于整个传统中国社会和传统中华文化中强烈的泛道德和伦理化倾向,使得中国从近现代到当代一直未能完成宪制化进程,这也意味着从整体上来说传统中国社会一直未能实现其社会运作的宪制化。而没有这个宪制化基础,对城市拆迁社会冲突治理进行单纯的制度建构和制度设计是无实质意义的。另一方面,传统中国社会的礼治、德治和人治等意识形态,天然不具备西方成熟市场经济国家“平等”、“公正”、“制衡”、“法治”、“服务社会”等现代民主的文化价值品质,这使得尽管中国当代的法制建设和社会制度安排进路一直是植入、引进德、法、日等法典化的大陆法系国家的法律精神和司法制度,但始终无法将前述西方现代文化价值理念内生于城市拆迁中市场行为和公共权力行为过程的规则体系中,更没有被植入以致生长和扩展的文化价值土壤。
总而言之,由于制度的主要功能是强制性地规约人们按习俗、惯例和法律行事,因此,如果没有“确保人的自由、尊严和幸福”和“住宅神圣不可侵犯”等文化价值理念的渗透,没有现代“平等”、“公正”、“法治”、“诚信”等民主政治伦理、社会价值规范的内在作用,完全靠某种正式制度规则来规制和调节城市拆迁社会冲突也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也会代价甚高。在这种情形下,设计城市拆迁社会冲突公共治理机制,需要有新的文化价值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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