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帮助儒学走向世界的重大障碍或许是理论和实践的脱节。不错,过去几年儒学的复兴有理由使人感到乐观,但前面的路依然漫长。现在没有审查官监察御史。媒体倾向于为党服务而不是为弱势群体服务。社会福利改革者仍然更多求助于欧洲而不是东亚或者东南亚。低层次改革激发的任何政治体制改革几乎没有看到。年长者甚至没有得到投票选举高层决策者的权利,更不要说额外的权利了。旨在代表子孙后代或者外国人的利益的通儒院只存在于左派儒学的梦想里。旨在改善社会道德的儒家形式的教育在猖獗的腐败面前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中国在宗教自由方面存在明显的限制,国家并没有支持儒教作为国教。简而言之,左派儒学需要转变为实践。一旦中国的国家行为符合儒家道德观念,那就能产生自己的软实力并把它推广到世界其他地方。如果只是口头说说,没有人愿意听的。
对贝淡宁“复兴中国传统”一文的反应
迈克尔·沃尔泽 著 吴万伟 译
中国真正左派儒学的兴起或许是值得欢迎的新发展,但贝淡宁对这个学派的概括性描述并没有说服我它将起到中国当今所需要的意识形态的作用,虽然他谈到了里面应该包含什么内容,当代新左派如何促成了它的出现。贝自己也认识到左派儒学仍然有待检验,如果要认真实施的话。在此阶段,我仍然有三个担心。
1)贝把左派儒学描述为批评性的学说,但只在最后一段才说了一些能够称为严肃批评的话。他没有提到当代左派儒家做出的任何有影响的批评。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今中国是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国家之一,而且这种不平等状况还在进一步加剧。世界银行报告说中国工资占GDP的比例从1998年的53%下降到2005年的41.4%。很难称为平等国家的美国的相应比例是57%。欧龙余(New Politics 47, Summer 2009)认为,政府当今的经济刺激计划并没有集中在提高工资上,“虽然后一种措施在对付消费需求不足时比其他任何措施都更有效。”所以,如果用儒家社会批评的温和与谦卑的方式,“影响力很大的新左派学者”王绍光所说的中国政府“已经积极处理经济不平等”(选举民主没有即刻需要)并不可靠,批评力度不够。
贝的文章里没有任何东西显示左派儒学积极从事抗议当今政府镇压人权律师和记者的行径,他们试图揭露校舍豆腐渣工程或者在因地震造成数千学童死亡后官员隐瞒真相的做法,更没有批评政府对待西藏和西部穆斯林少数民族的做法或为工人组织起来的权利辩护等。
贝似乎相信儒学在中国文化中已经是强大的力量(他引用例子说明儒学在很多领域的影响),但它显然不是批评性的力量,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种批评的出现。专注于和谐、稳定、家长制、以及“更少争议性的冲突解决方式”应该比西方式批评更好的批评模式。不过我倒要问问这“对谁更好?”
2) 正如贝希望的,左派儒学似乎严重依靠西方意识形态,至少依靠他所批评的“自由派儒学”。他认为,中国应该实行社会民主、团结、人权、法治、以及他在文章其他部分几次提到的性别平等。但这些价值也必须“修改”以适应中国文化和中国的特殊情况。它们必须本土化。从道德和谨慎的角度看,这当然是能说得通的,但这里留下了棘手的问题:我们该如何评价这种修改?修改后的形式必须保留这些价值观,我们只能决定这些价值观是否保留了原来的意思。所以,最初并非儒家观点的男女平等就成为标准用以判断左派儒学任何形式的女权主义。当然,在本土化过程中存在协商的空间,但如果男女在权利和机会方面最终是不平等的,我们就不得不说这种修改走上了歧途。这和“自由派”儒学有什么区别呢?
真相在于中国和世界其他地方借用和修改西方价值观是很早以前就出现的事,而且已经非常先进了。中国的人权律师毫无疑问是勇敢的人,克服极大困难在努力工作,但他们决不是外星人。普通中国人或许在理解他们的话语时有点困难。在最近一本比较中国生锈地带和阳光地带的工人抗议活动的书中,李静君(Ching Kwan Lee)报道了生锈地带的老工人使用马克思主义语言,而阳光地带的年轻工人使用的是人权语言。(Against the Law: Labor Protest in China’s Rustbelt and Sunbel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这些语言都是当今中国的语言,左派儒学是否更好的抗议语言仍然有待证明。
3) 贝建议的儒家对民主的改造在我看来尤其是反民主的。我敢肯定“做出有效的和道德上可靠的政治判断的能力是因人而异的”确实是不错的。同样真实的是“政治体制的一个重要任务是辨认出拥有超越常人能力的人”。在民主社会中,那正是选民必须试图做的事。其他人能做这些事的观念有悠久的历史,但那是失败的历史。贵族世袭制从来成功过,它出产的政治领袖只会为贵族特权辩护。选贤任能确实可以为政府提供最好的和最聪明的人,但正如美国人能证明的,最好的和最聪明的人往往做出常识都可以避免的最可怕错误。儒家对年长者的青睐对我这个老人有吸引力,但我对自己很了解,我认识太多其他老人,很难想象我们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政治权威。我们只会为自己从前犯下的错误辩护一直到死(一直到其他人死)。我不知道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老人比年轻人更严肃地看待“陌生人的利益”,或者在竞争性考试中及格者比不及格者更加支持全球正义。无论国内还是国外,获得正义的方法是给予遭受不公正对待的人政治权利。我看不出有任何其他方法。
虽然这样说,贝的描述还是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在读了他的文章后,我认为左派儒学在对抗中国的专制主义和不平等上的贡献或许比不上它对西方自由主义的修改和完善。中国需要更加犀利的主张。
贝淡宁的答复
在1989年,我大力支持Tiananmen广场上学生领导的亲民主示*游*。因为对中国不是很了解,我猜想我支持学生部分是出于一种自爱,似乎他们是想遵循我的社会和政治理想。我根本没有想到中国的民主可能采取扎根于自己传统的特殊形式。但是五年后,我读到了如下的话:
我认识到学生(1989年Tiananmen广场)论证中的使命感或者特殊政治角色显然和美国(民主)理想(一直存在一种对受教育阶级的敌意)是格格不入的,也可能和流行的抽象理论或者普遍理论格格不入。学生的精英意识或许扎根于列宁主义先锋队的政治,更可能是来自共产主义思想前中国特有的文化传统(儒家的,正统思想),在任何形式的中国民主中这些肯定要显示出来。
这些话是我最喜欢的西方政治理论家迈克尔·沃尔泽(Michael Walzer)在他的书《厚与薄》(1994)中写的,它激励我思考实践中的中国特色的民主应该是什么样子。对于北美左派来说,受到良好教育者是视野开阔、开明智慧之人的观点并不一定站得住脚,但是我或许需要超越固定模式来思考。考虑到中国贤能政治的悠久历史以及反智主义的**的苦难经历,在中国背景下思考给予知识精英权力的方法或许是有道理的。几年后,我草拟了一个两院制国会的建议,一个是民主选举出来的代表组成的下院,一个是经过竞争性考试选拔出来的代表组成的上院。这时候,我已经知道沃尔泽不仅是激励人的理论家,而且是个友好的令人感到温暖的朋友,他说服我修改这个建议,上院应该在宪法上从属于民主选举的下院。
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这主要是因为我在中国生活的经验和我与那里的学生和著名知识分子的交往。在过去10年里,中国知识分子重新与过去衔接上了,许多不同的政治改革建议纷纷出现,它们至少部分是扎根于中国自己的传统的。最有思想深度和最详细的建议试图把“西方”民主观点与“儒家”贤能政治观点结合起来,而不是把儒家价值观或者机构作为先验真理的概念的附庸。里面包含劳动分工,民主制在某些领域占优势,贤能政治在另外一些领域占优势。如果是中国农村的土地纠纷,农民应该有更大的发言权。如果是关于工资和劳动安全方面的纠纷,工人应该有更大发言权。实际上,它意味着更多的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和政治过程中工人和农民的更大代表性。
但是关于外交政策议题呢?把“权力交给人民”或许起作用或许并不凑效。如果美国的政治过程中受到大学教育的人获得额外选举权,乔治·布什可能就不会当选美国总统,美国就可能不会攻打伊拉克。子孙后代的利益怎么办?沃尔泽说“无论国内还是国外,获得正义的方法是给予遭受不公正对待的人政治权利”,但是哪个以国家为基础的民主社会给予受到全球变暖影响的后代权力了?在当代选民和子孙后代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民主社会什么时候能站在后者一边?如果中国采用贤能政治的政府管理体制,将政治领袖代表子孙后代、外国人、以及所有可能受到统治者政策影响的人的利益的任务制度化,用儒家的语言“天下”,难道不应该鼓励他们这样做吗?为什么要盲目地支持作为普遍理想的民主,即使它违背中国自己的传统,违反当今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反思和理解呢?沃尔泽宣称儒学“显然不是批评性的力量”,但是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受儒家思想激发的理论家遭遇审查呢?在当今中国,出版一本关于民主理论和人权的书要比出版一本具有社会和体制隐含意义的儒家政治理论的书更加容易。在我看来,这正好说明儒学可能太多批评,太多乌托邦色彩,太远离现实.
另一方面,儒学最近的复兴确实给人带来某些希望。或许西方左派自由主义者对中国的政治改革感到越来越悲观,因为他们珍视的一人一票制的理想和多党制似乎越来越遥远了。但是,如果具有批评思想的中国知识分子和政治改革者现在越来越多地从儒家价值观如贤能政治、礼仪、和谐中寻求灵感,思考如何把中国传统与外国遗产如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等结合起来,难道不应该对这些解释保持开放态度吗?或许“中国需要更加犀利的主张”,但我觉得如果这主张不是“来自共产主义思想前中国特有的文化传统(儒家的,正统思想),在任何形式的中国民主中这些肯定要显示出来”,它肯定是不能长久的。
译自:Reconciling Confucianism and Socialism? Reviving Tradition in China by Daniel A. Bell
Dissent, Vol. 57, No. 1 (Winter 2010)
作者简介:贝淡宁(Daniel A. Bell)清华大学(北京)政治理论教授。本文选自他的新书《中国新儒家:变化的社会中的政治和日常生活》(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08年)。本书的中文版将在2010年11月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译者注:这是本文的完整版,其修改稿发表在《开放时代》2010年第11期,第26-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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