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本来并不想加入争论。我的想法是,与其划地为牢讨论什么"定义",还不如先研究"历史"。可是,没有想到还是离不开争论。2000年10月份,我到比利时鲁汶大学不久,就参加了汉学系关于"中国哲学"的讨论,讨论的底本是戴卡琳(Carine Defoort)教授在机场接我时就交给我一篇论文,题目是《Is there such a thing as Chinese Philosophy?Arguments of an implicit debate》,她从欧洲一些大学的哲学系没有中国哲学课程而将它归之于汉学系说起,对中国哲学的处境给予相当的关注,其中有一段说到中国学者的焦虑,大意是这样的,"……当他们意识到他们的祖先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甚至在一个世纪以后,西方哲学家还是经常不认同他们属于这个大家庭时,我们的中国同行在更敏感的处境中寻找他们自己,他们的学术研究也从他们的结构内部获得意义,由于这一原因,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拒绝被哲学'收养'并拒绝'哲学'这一'命名'",她引用了我的说法作为这一"拒绝"在中国学术界存在的证据2。接着,专门研究西方传教士入华史的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教授,又在系里主持了一次关于"教"与"家"的讨论,中心话题也就是儒家究竟是"儒家"还是"儒教"的问题,并让我参加讨论。我知道,有人在评论我的书的时候,也注意到我在《思想史》第一卷中在叙述先秦思想时,连"家"这个词语都很少用,多是说道者、儒者、墨者,看出我大约不很相信所谓六家、十家等后设的说法,推理而论当然也就不会同意所谓"儒教"的说法3。
艾儒略《西学凡》里,是把哲学译成"理学"的,这当然是"格义",据说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日本也曾经把"哲学"译成"理学",一直到中江兆民,也还是在用"理学"指"哲学",但是据日本学者的研究9,大体在明治十年左右,philosophy即被确定译为"哲学",西周虽然说"哲学即欧洲儒学",但是他很清楚地说,之所以译为"哲学","所以别之于东方儒学也",用"别之"一词倒是相当有深意。影响极大的井上哲次郎根据英国人Wiliam Fleming1856年编的《哲学词典》、日本人田垣谦三、有贺长雄等人著作用字、中国的《佩文韵府》、《渊鉴类函》和佛教典籍用语等等改编的《哲学字汇》在明治十四年(1881)出版,这个叫做"哲学"的词语已经被确定下来,并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渐渐传入了中国。本来,十九世纪末的中国,如严复译《天演论》之System of Synthetic Philosophy,是译成"天人会通论"的,译《穆勒名学》中之philosophers,是译成"智学家"的10,但很快就变了,如果不必追根寻源,而仅仅以1903年为例,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年,从日文资料中转手,梁启超写了《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哲学"一词反复出现,宋恕听到日本的南条文雄介绍,把井上巽轩称作是"专门哲学之人",并且说他精通"批评哲学",蔡元培则从日文本翻译了德国人科培尔在日本的讲演集《哲学要领》,渐渐大家也就习惯了这个词语11。
注释:
1 李申《中国儒教史》上下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2000。池田秀三《自然宗教の力——儒教を中心に》,岩波书店,东京,1998。
2 Carine Defoort《Is there such a thing as Chinese Philosophy?Arguments of an implicit debate》,打印稿第25页。
3 关于这两次讨论的情况,我在《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的后记中有记载,在另一篇《写在南怀仁的故乡》中也有一些记载,见《上海文学》2001年第九期。
4 艾儒略《西学凡》,载《天学初函》第一册,27页,学生书局影印本,台北,1986。
5 《郭嵩焘日记》第三卷,356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黎庶昌《西洋杂志》卷三引,67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6 参看孙敦恒《王国维年谱新编》17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
7 转引自《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112页,115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
8 《蔡元培全集》第一卷,182页,高平叔编,中华书局,1984。
9 三浦国雄《翻译语と中国思想——<哲学字汇>を读む》,载《人文研究·大阪市立大学文学部纪要》第四十七卷第三分册,1995。
10 见《严复集》第五册,1400页,中华书局,1986。《穆勒名学》,严复译本,417页,商务印书馆,1981。
11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十三《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宋恕《和南条文雄笔谈纪录》,《宋恕集》上册,359页,中华书局,1993。蔡元培译《哲学要领》,《蔡元培全集》第一卷,182页。
12 原载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首,引自《胡适文集》第6册,15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3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第一篇第一章《绪论》,《中国哲学史》上册,1页,中华书局重印本,1984。
14 《中国哲学史》下册,492页。
15 王汎森《傅斯年对胡适文史观点的影响》,《汉学研究》第14卷1期,台北,1996。
16 《中国古代哲学史·台北版自记》,《胡适文集》第6册,158页。
17 不过,韦伯的《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虽然德文原本题作"Gesammelte Aufsa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英文本用了"The religion of China"这个书名),但是书中却常常要提醒读者注意儒教与"宗教"的不同,比如它保持着此世的心灵倾向,没有彼世与救赎,没有分辨恩宠等级的传统,甚至说到它的本质"只不过是种伦理",简惠美中译本,207-235页,远流出版事业有限公司,台北,1989。同理,杨庆堃(C. K. Yang)在《Religion in Chinese Society》中,虽然也用"宗教"这个词,但也不断地特意提醒西方读者,中国宗教与西方宗教是不同的,它是"散布型"(diffuse)的存在,它的"教理、科仪、组织与世俗体制或社会族群各阶层的观念、结构等,密切结合",(P. 20。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1)。
18 葛兰言(Marcel Granet)《中国的宗教》,日文译本《中国人の宗教》,栗本一男译,120页,平凡社,1999。
19 李申《中国儒教史》上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2000。黄进兴《优入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允晨文化实业公司,台北,1994;《圣贤与圣徒——历史与宗教论文集》,允晨文化实业公司,台北,2001。
20 李申《二十年来的儒教研究》,载《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3期;邢东田《1999年的儒教研究》,《载《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四期。
21 涂尔干(Emile Durkheim)《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汲喆中译本,54页、54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参见P. Byrne:Religion and Religions,收录于S.Sutherland所编《The World's Religions》,London:Routledge,1988,pp3-28)
22 黄进兴《圣贤与圣徒》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