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几乎所有重要的政治思想家都强调,人类作为"人与公民"的两重身份所涉及的国内与国际处境及相关的政治、伦理问题是不可分割的。在卢梭看来,国际环境不过是妨碍人类自由的枷锁之一,不解决国际关系中的政治与道德冲突,不可能有真正的美好生活。文明所导致的人性堕落、国内暴政下的压迫状态与国际体系的冲突性质这三大问题无法分开来解决;康德的思想也涉及三个层次:人的本性与道德潜能、国内政府的形式以及永久和平的条件。他不但强调共和政体与国际社会改良之间的关联,还认为人的解放与世界和平互为因果;黑格尔的国家学说并不认为现代公民的道德、政治与智识生活已为国家所穷尽,其思想中的普遍主义因素还表明,政治理论与国际理论在他那里其实是一回事情;(I. Clark and I. Neumann, Classical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Macmillan, 1999, p.259)国际秩序的"进步论"者,无论是功能主义、自由国际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也无不认为国际秩序与国内秩序密切相关。总之,政治理论与国际理论的研究范围与目的本质上是一致的,国际关系作为社会、政治关系,可以借助政治理论得到更好的解释。有人甚至认为"研究政治思想就是研究国际关系"(Howard William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Political Theory, Ope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x)。换言之,如果承认国际思想与政治思想的互补性和国际与国内二分法的局限性,那么国际关系研究需要利用的思想遗产与其说是狭义的国际思想史,毋宁说是广义的政治思想史。政治理论与国际理论必须再度携手,这不仅是许多政治学者的看法,也得到了当代历史社会学等领域学者的有力支持。(可参见Stephen Hobde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Historical Sociology, New York, 1998, p.8, 139.)
国际思想或者更一般地说政治思想的经典文本不仅论及与"实体理论"有关的大量现象领域从而有助于拓展理论的视阈,还就理论本身的性质、目的以及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等根本问题提出许多真知灼见,因此有助于丰富国际关系的"元理论"研究,推动学科本身的自我反省。康德对本体论与认识论、理论与实践等问题的探讨就是突出的例子。各种思想传统之间的分歧不仅关乎世界政治的经验本质,也涉及国际理论的本质以及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一些据称反对传统主义的当代理论家也从中受到启发。例如批判理论家林克赖特就在怀特的基础上提出实证主义、解释学和批判理论的三分法,而这正好对应哈贝马斯在"知识与兴趣"问题上所区分的三种理论。(A. Linklater, Beyond Realism and Marxism, London, 1990, pp. 8~10)
然而,政治实践与政治思想的复杂性决定了理论标签的局限性。任何分类都难免有简单化之嫌。在实践中各种"传统"既非泾渭分明,也非完全相互排斥。具体思想家的思想成分也比一般的理解更为复杂。维多利亚的思想兼具现实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因素,但他对人类理性与平等的推崇又使他成为"第一个革命主义者";马基雅维里本人未必就是一般意义上的"马基雅维里主义者";卢梭通常被划入现实主义阵营,这在一些人看来也近乎武断,因为他对自由主义传统的影响绝不亚于对现实主义,康德的和平哲学就直接受惠于他,而康德本人也被一些人认为需要从"康德派"中"营救"出来;黑格尔恢宏的思想体系更可以说兼容了怀特三大传统的成分;格老秀斯的主权概念和国际法主体观念本来含糊不清,他将自然法和国际法笼统适用于主权和非主权实体。怀特和布尔等有意忽略这一特点,目的是为其最初具有浓厚国家主义色彩的国际社会理论服务;(详见石斌:《权力、秩序、正义》,《欧洲研究》2004年第5期)西方思想的三大根源也经常被后人用来解释相互对立的东西,人们同时援引新约与旧约来说明奴役与自由、屈从与革命、民主制与君主制、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各自的合理性,希腊理性主义也被同时用来支持权威主义与自由主义、计划经济与自由市场经济、舆论审查与思想自由等相互矛盾的体制。(William Ebenstein, Great Political Thinkers, New York, 2000, p.5)这说明了思想史的当代性和认识的主观性,"六经注我"是思想史研究的常见现象。世界日新,思想史也常"读"常新。思想史的人文属性决定了它不可能具有统一的规定性。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独特性,因此不可能全靠过去的知识与经验,人们总是从当下的主客观条件与需要出发去理解甚至"建构"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