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次分析法(Level of Analysis)”和“施动者-结构(Agent-Structure)”问题是国际关系理论发展史中两对最基本的范畴,古典现实主义以来的任何一种科学国际关系理论都必须在这两对关系坐标中确立自身的位置和地位。这两个基本问题也是我们进行国际关系理论知识谱系归类整理的最佳路径。以这两个基本问题为分析视角,当可揭示国际关系心理学的理论正当性和合法性。
1.“层次分析法”的视角
20世纪50、60年代,国际关系学中“层次分析法”的产生推动了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朝着更为严谨的方向发展。国际关系理论中宏观、中观和微观理论划分的依据直接来源于“层次分析法”最初关于“体系”、“国家”和“个人”三个基本层次的划分。笔者认为层次分析的核心问题主要集中于两方面:从纵向来看,为层次的划分问题,即到底可以划分为几个层次?从横向来看,为方法论的(Methodological)层次、本体论的(Ontological)层次和认识论(Epistemological)的层次问题。层次本身具有两种含义:解释的来源(Sources of Explanation)和分析的对象(Objects of Analysis)。[4]
“个人在国际政治分析中从未成为一个常见的范畴”[7],有一些学者对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忽视个体层次因素的学术研究偏向表示不满。举例来说,肯尼思·沃尔兹(Kenneth Waltz)把国际冲突与战争的根源分为三个层次,即国际的无政府状态、国家的属性和人的侵略本性[8],但他最后建构的是一种体系层次上的结构现实主义理论。而戴维·辛格(J. David Singer)只考虑国际体系与国家单位对国家行为的影响,个体层次在他的分析框架中被筛漏出去[9]。此后,众多学者在层次的细化方面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个体与社会的关系范畴逐渐成为国际关系层面国家与国际社会关系分析的理论根基。但是,我们仍需考虑的一个问题是,众多层次中究竟哪一层次所起的作用最为重要?在国际关系中的地位最为重要?
国内和国际社会的种种破坏行为使人思考着人的攻击倾向是否天性的问题。很多生物心理学家、哲学心理学家通过研究动物行为,把动物攻击同类的天性应用于人际层面,指出人与动物一样具有攻击的本能,人与动物的攻击倾向出于同一渊源[24]。此外,人在遭受挫折时,容易表现出一种攻击倾向。人的攻击本能在资源缺乏、出现社会组织后表现更得更为突出和有组织性。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出现了几种较为有代表性的理论:攻击本能论、动物行为研究、洛伦茨的“种内攻击”说、挫折-攻击理论等[25]。深层心理路径的分析强调人的无意识(潜意识)、本能和人性对人的行为的重要影响,这在科学说服力上略显不足。但精神分析学说的发展及广泛影响,无不说明人类社会在对自我认识上仍需下大工夫。美国心理学家、政治学家哈罗德·拉斯韦尔(Horold D. Lasswell)的政治分析直接继承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他的政治理论的中心议题为“各种政治运动的生命力来自倾注在公众目的上的私人感情”,即认为政治运动其实就是个人的感情导向公共渠道的结果。另一层次,他通过分析世界政治与个人的不安全的关系,指出在国际冲突中“阉割情结”的重要影响作用。[26]
20世纪50、60年代以来,认知革命(Cognitive Revolution)在心理学学界兴起。此后,国际关系研究中也借鉴认知革命的成果,心理学中的信息处理加工、知觉与错误知觉(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意象(Image)与信念体系(Belief System)、社会学习理论(Social Learning)等在国际关系分析中得到广泛领会和运用。罗伯特·杰维斯无疑是这一领域的领军人物。[27]他对国际政治中决策领域的知觉与错误知觉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在归纳了错误知觉的14个假设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了国际关系领域常见的错误知觉及其生成机制。错误知觉的生成机制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即认知相符现象(Cognitive Consistency)、诱发定势(Evoked Set)和历史学习和类比。决策中经常发生的错误知觉有过高估计自己和过高估计对方、愿望思维(Wishful Thinking)、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等。
个体心理层次研究的重要内容为分析重要领导人和精英的个性和政治态度,以揭示其与政治行为、国家政策的因果关系。这里有两种分析的方法:心理历史学(Psychohistory)和生理心理学。在这一方面,美国前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备受研究者的青睐,大量的资料和研究表明威尔逊的个人成长环境和经历对其个性的形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对权力和控制他人问题的态度,以及不向政敌妥协的性格与他童年跟父亲的关系密切相关[31]。而近现代而言,大国领导人的生理和心理状况对国家外交政策和国际关系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当代世界政治的头号领袖们“对创造世界历史做出了贡献,但他们几乎也都在其生命的某个艰难时刻使国家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某些人甚至将国家拖入可怕的灾难之中。”研究表明,这些领袖们在年轻时能发现某些年长者的精神与身体状况严重影响了他们个人的决定,甚至危及国家的安全,但当他们年长时却犯下同样的毛病。如果这些领袖的身体状况在某些重大时刻不一样的话,那么决策可能完全不同,事件的发展也会大大不一样,甚至世界历史将有可能重写。[32]在对领导人的个性进行分类方面,美国学者巴伯(J. D. Barder) 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他根据与父母的关系以及素质将总统的性格进行一种简单的分类,以区分出在政策制定过程中总统风格的不同,由此推演出四种对应的总统个性类型[33]。二战后对法西斯主义的一项研究,试图揭示出一种所谓的权力主义人格(Authoritarion Personality),它以一种“F量表”标准测试出被试者的法西斯主义倾向性格。[34]这种权力主义人格的测试也可以进一步在被试者的政治参与、意识形态上做出一定的预测。但是,这项研究远未揭示出法西斯主义的理论根源问题。
个人都有一些基本的心理需要,其中有些与政治相关。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H. Maslow)提出人的基本五种需求说,这些内生的需求主导着人的意识,进一步影响人的行为[35]。具体来说,自尊心强度不同的个人具有不同的行为倾向和性格;根据对于权力的不同意愿,可以区分出权力导向型和倾向于隶属他者寻求合作型的个人。这两种不同类型的个人对于外部世界的知觉、基本的心理需求、以及人际态度和冲突倾向等方面都完全不同。[36]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有一种寻求和确立外部敌人的心理需求,如果失去了一个敌人,则又会极力寻求一个替代者。这方面一项颇为敏感的心理视角定量研究为:即前苏联崩溃后,中国与美国的关系交恶,由此从心理学的角度推测,中国是否是苏联崩溃后美国领导人所寻求一个的替代品?[37]。
尽管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S. Kuhn)认为理论研究中不同的范式具有不可通约性[46],但这并不表示在两种极端的理论倾向之间没有走中间道路的可能。如建构主义就是在主流理论和批判理论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在理性主义(Rationalism)和反思主义(Reflectivism)之间力主一条中间道路[47]。在微观个体和群体心理层次,既可以建立起还原论的个体主义理论,也可以建立起整体论的结构主义理论。这是微观层次个体理论与体系理论交融的表现。因而,认真思考微观理论与体系理论如何结合与统一是国际关系理论发展的重要问题。从这种意义上说,国际关系心理学的发展不仅关乎微观理论的前途,更关乎整个国际关系理论的前途。从实践的角度观察,这种研究取向和路径也具有可行性,比如关于身份与认同的研究,就具有这种理论上深入和创新的空间。因为身份与认同既是以微观个体与群体的认知为基础,又在国际体系层次上具有广泛的运用空间。
[1] Martin Wight, “Why Is there No International Theory,” in H. Butterfield and M. Wright eds., Diplomatic Investigation: Essays in the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66, pp.17-34.
[4] 国际关系学界提起“层次分析法”以来,大部分工作都集中于对层次数量的拓展和“层次分析法”对国际关系研究的贡献的论述,而对于层次本身属性的分析却不多见,这方面精彩的分析当属英国国际关系学者巴里·布赞。请见:Barry Buzan, “The Level of Analysis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considered,” in Ken Booth and Steve Smith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Today, Cambridge: Dolity Press, 1995, pp.198-216. 国内学者对“层次分析法”的介绍和研究较为少见,仅有的几篇论述见:秦亚青:“层次分析法与国际关系研究”,《欧洲》1998年第3期,第4-10页;吴征宇:“关于层次分析的若干问题”,《欧洲》2001年第6期,第1-6页。
[5] See Barry Buzan, “The Level of Analysis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considered,” in Ken Booth and Steve Smith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Today, pp.203-205.
[6] Bernard Susser, “Psychology and Politics,” in Susser ed.,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Politics, New York: Macmillan, 1992, p.356. 转引自[美] 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第261页。
[8] Kenneth Waltz, Man, the State and War: A Theoretical Analysi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59.
[9] J. David Singer, “The Level-of-Analysis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Klans Knorr and Sidney Verba eds.,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Theoretical Essay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1, pp.77-92.
[10] Barry Buzan, “The Level of Analysis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considered,” in Ken Booth and Steve Smith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Today, pp.212-213.
[11] See Robert Jervis, 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17-18.
[12] Fred I. Greenstein, “The Impact of Personality on Politics: An Attempt to Clear Away Underbush,” i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61, September 1967, pp.629-641.
[16] Alexander Wendt, “The Agent-Structure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i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ume 41, Number 3, summer 1987, pp.335-340.
[20] See Henry S. Kariel, “The Political Relevance of Behavioral and Existential Psychology, ” i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60, June 1967, pp.334-342.
[27] Robert Jervis, “Hypotheses on Misperception,” World Politics, 20, 3, April 1968, pp. 454-479.
[28] Woosang Kim & Bruce Bueno De Mesquita, “How Perceptions Influence the Risk of War,”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39, 1995, pp.51-65.
[29] 王逸舟:《西方国际政治学:历史与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60-461页。社会学习理论的学习选择上往往存在机会主义的倾向,如美国人对越战记忆的单项性和自我情结,即没有真正吸取历史教训特别是对别国人民的灾难。这一领域和层次比较重要的著作当属:George W. Breslauer & Philip E. Tetlock, Learning in U.S. and Soviet Foreign Policy,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91.
[30] George Modelski, “Is World Politics Evolutionary Learning?”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44, 1, winter 1994, pp.1-24; George Modelski, “Evolutionary Paradigm for Global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40, 1996, pp.321-342. 关于心理学中社会学习理论的经典论述,请参阅[美] 班图拉:《社会学习理论》,陈欣银等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33] [美] 巴伯:《总统的性格》,胡杰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Partrick M. Morgan, Theories and Approaches to International Politics: What are we to think? Fourth Edition, New Jersey: Transaction, Inc., 1987, p.63. [美] M. 贝科威茨等:《美国对外政策的政治背景》,张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81-283页。
[36] Greg Cashman, What Causes War? New York: Lexington Books, 1993, pp. 38-40.
[37] Shoon Kathleen Murray & Jason Meyers, “Do People Need Foreign Enemies?: American Leaders’ Beliefs after the Soviet Demise,” in 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43, 5, Oct 1999, pp.555-569.在人际和国际层面,论述人的敌人和盟友的心理需求方面的经典著作为:Vamik D. Volkan, The Need to Have Enemies and Allies : from Clinical Practice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hips, Northvale, N.J. : J. Aronson, Inc., 1988.
[38] Douglas G. Foyle, “Public Opinion and Foreign Policy: Elites Beliefs as a Mediating Variable,”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41,1997, pp. 141-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