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至于太困惑,有必要把地区分为“国家内部的地区”(regions within state actors)和“国家之间的地区”(regions between state actors)。国家内部(国家之下)的地区不一定与地方行政区,诸如单一制国家的省、联邦制的州(如美国)或者邦(如印度),是一回事。恰恰不同,在全球经济下,国家内部的地区正是国内地区主义和地区化的一个过程、事实和趋势。国家内部的地区更不等于中央集权文化下人们习以为常的与“中央”相对的“地方”。国家之间(国家之上)的地区也不一定与习惯性的世界地理、行政分区,诸如中东、南亚、黑非洲、东南亚、南美洲、北美等,是一回事。恰恰不一致的是,国家之间的地区是一种复杂的经济(市场)和政治(国际关系)互动的过程、事实和趋势。不管是国家内部的地区还是国家之间的地区,都是一个弹性(伸缩性)很大的概念。地区有大有小。地区的形成是一种宏观和微观相互结合的双重过程(dual processes of regional integration)。在现在的东亚地区主义和地区化中,作为宏观地区进程(macro-level regional process)的东亚(包括东盟)进程与一系列的微观地区进程(micro-level regional process)——一些“次地区”的形成——并存。
必须把地区化和地区主义放到一起考虑
地区化和地区主义为地区整合的两个过程,具有丰富的多样性,而非单一性。地区化和地区主义是研究地区体系时的一组二元或者二分法的(binary or dichotomous)概念。也就是说,地区主义和地区化是地区进程这个事物的两个基本方面。人们在讨论地区主义时离不开地区化,而讨论地区化时又不得不与地区主义联系在一起的。
其实,地区主义和地区化在联系着的同时又是不同的。地区主义主要指的是民族国家的政府推动的地区计划(愿望),是“一个带有规范性特征的过程”(a process with a normative character)。而地区化则是指市场诱导的各种过程,可以看作是“一系列地区进程的综合”(sum total of regional processes)。更简要一些,地区化就是地区的经济相互依存。“地区主义是一个政治概念,而地区化是这个概念的实现”。[5] 主张区分地区主义和地区化的英国学者布思林教授(Shaun Breslin)认为,区分这两个概念是很重要的。他在研究中国沿海地区与全球经济的关系时,注意到中国附近出现的所谓“跨国地区”(the ‘creation’ of trans-national economic regions),[6]强调由于中国的地方分权化(decentralisation),东亚其它类似的地方分权化发展,国际市场行为体,主要指跨国公司进入中国市场的商业战略,促进了东亚的地区化进程。
让多数地区进程研究者忽略的是,在国家之下的层次上(sub-national level),特别是在一些大的国家,也出现了地区主义和地区化的趋势。布思林把它们叫做微观地区主义(micro-regionalism)和微观地区化(micro-regionalisation)。如同在宏观地区整合中,地区主义和地区化打破的是国家之间的边界,微观地区整合(诸如一系列的“增长三角”)中,地区主义和地区化打破的是国内的各种界限(sub-national boundaries)—传统的“地方”之间的藩篱。跨国公司的进入是国内各个地方之间界限打破的一个主要原因。所以,微观地区主义、地区化与国际关系也是密切的。在中国的国内地区整合中,确实存在这一事实和趋势。而这是一种从下到上的过程(a bottom up process)。[7]
美国学者佩普尔(T. J. Pempel),也强调要区分地区主义和地区化,与布思林同样认为,“地区主义是从上到下的制度建设,它要求正式的,通常是政府性质的协定,以及包括半永久性的结构。而地区化则相反,是从下到上的行动过程,通常是经济的,包括社会建设,并在政府之外运作。”[8]
这可能是“新地区主义”和地区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在形式和方式(途径)上人们走向地区整合的进程是多样的。根据布思林,地区主义问题的早期研究者米特拉尼(D. Mitrany)就指出了这一点。他主张在建设“后民族国家”的各种治理形式中,要有灵活性,这预示了“权威和社会—经济管理的多样性模式(variegated pattern of authority and socio-economic management)。[12]
世界上其它地区与欧洲的现实环境和历史背景很不同。这可能是地区主义、地区化和地区整合的形式、方式不同于欧洲的基本原因。以东亚为例。近代以前,东亚曾经是长期以中国为中心的地区。有关国家之间的联系甚至合作具有很长的历史。中国的中心地位是地区公认的,尽管国家之间的关系是不均等的,但却维持了一种长期的和平和秩序。但是,19世纪以后,西方帝国主义、欧洲列强和殖民主义的进入,打破了东亚地区这种中国为中心的地区秩序。19世纪末,日本在东亚的崛起,导致中日直接冲突,东亚地区开始了一个分崩离析的过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东亚的***由于两个因素继续加强,一是“民族**运动”或者“非殖民化”进程,一系列新独立的东亚国家(主要在东南亚)更多强调的是它们的民族主义而非地区性的国际合作。而美苏在东亚的冷战,以及美国的东亚安全政策使东亚地区维持了***的局面。[13]这里其实还有中国在这段时间内实行的自我封闭政策。美国在冷战时的安全政策是东亚地区持续***的重要原因。美国在亚洲的政策奉行的是“中心和轮辐”的原则("hub and spoke" principle),也就是说,华盛顿是“中心”,而东亚的各个首都不过是每个“轮辐”而已。东亚国家之间缺少联系。[14]事实上,有关东亚国家之间的联系都要通过华盛顿。所以,东亚分隔的历史遗产在二战结束后继续,而且由于美国的安全政策而得到强化。[15]
根据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著名政治学教授霍尔斯迪(K.J. Holsti)[23]的研究,正是由于“变化”,国际关系理论正在进行着重组,但是,“我们对这种理论重组的构成所知不多,因为我们尚未达成关于变化的共识,更不用提我们如何确认变化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国际思想的主要流派在关于人类境况(条件)的观点上相互歧异。”他说,国际关系各理论流派中,变化性或者变化能力(mutability)是一个分歧较大的研究领域。现实主义学者之间的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认为国际政治具有可重复性,怀疑在单元或者跨国层级上通过国际制度(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学习(learning),或者社会学的和技术创新性方式带来的变化,或者跨国层级上超越无政府状态后果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现实主义者是悲观主义者,不管现实主义者之间的观点如何不同,他们都认为,国际关系的变化只是在有限的领域,诸如权力均衡的改变上——成立。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学者则强调国家利益的可变性、政策决定者的学习能力,以及人类进步能够超越标准的现实主义强调的“安全困境”的可能性。后现代主义学者更认为,现实主义传统的一些主要概念,诸如主权和无政府状态,不再与可以观察到的国际生活的事实相互一致。这派中有的学者认为,主流的国际关系理论是离题的,仍然在说着过去时代的话语,即使用过时的和不恰当的概念和理论。结果成为“单向度的社会科学”(one-eyed social science)。这派中另一些学者认为,传统概念被当作了“论证策略”(discursive strategies),“以便玩弄或者支持权力政治”。 [24]
前些年,在关于全球化理论的高潮,一些美欧国际关系学者不仅在谈论变化,而且还在谈论转变,即“我们生活在一个与过去不连贯的时代”。1997年,罗森诺(Rosenau)在谈论“后国际政治”(post-international politics)。Rey Koslowski and Friederich Kratochwil主张,冷战的结束构成了国际体系的一个转变—它不是体系内的一种变化(a change within the system),而是体系的一个变化(a change of system)。1998年的国际研究协会充斥了大量冠之以“‘后威斯特伐利亚’(post-Westphalian)秩序”的论文和小组讨论,认为最近的趋势和事件超越了一些传统的国际政治基本原理。[25]
而HOLSTI则讨论了关于变化的几个概念。第一,变化作为取代(置换)(change as replacement)。一种有意义的变化是一种新的东西,而这种新的东西通常是旧的事物的对立面。这是一种非连续性(间断的)的变化观念:新的取代旧的。取代意味着新事物、新因素。取代就是说,新的东西实际上与过去存在的东西没有多少共同性。有意义的现代历史是间断和取代的历史,而不是转变。许多学者认为冷战的结束在最小的意义上构成一种基本变化,超级大国之间和它们与其它国家的关系变了;在最大的意义上,冷战的结束是国际体系的一个真正转变。大国之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大大下降了,这预示着自16世纪以来国际关系的一个基本类型,即大国战争将终结。这无疑是国际体系进化中的一个大变化,甚至是转变性的变化。那么取代国家之间战争的是什么呢?文明冲突论认为是文明之间的冲突。或者是大混乱?如海地那样的政治权威的解体,人们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系数前所未有地下降。还是大规模灭绝性武器的不可遏止的扩散?还是由“历史终结”(历史死亡),即冷战的结束,永久和平的时代到来?和平代替了战争?但对有的人来说,是文明之间的战争取代了国家之间的战争,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冷战时的相对稳定被即将到来的“大混乱”(特别是在第三世界,暴力冲突)所取代。
再次,他把变化理解为加成(增加)(Change as addition)。国家丧失其权力和功能仅仅是因为经济变得更加全球化?古典的国家之间战争消失仅仅是因为今天的战争大多数是内部战争?国际法的消失仅仅是因为个体已经变成法律的主体。新的和旧的可以同时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变化可以是某种加减。这就是说,变化并不一定是旧的类型和概念为新的所取代。但变化可以是指增加了事物的复杂性。现实主义者说的安全困境可以和自由主义说的国际机制、全球治理、一体化和多远安全共同体的发展并存。全球公民社会并没有取代国家层级上的政治活动,只是对国家层级政治活动的补充。一个有意义的说法是,现实主义并没有错,但却是不足的。事情是复杂的,同时上演的并不是只有一出戏。
[5] Heribert Dieter, “World Economy-Structures and Trends”, in Paul Kennedy, Dirk Messner and Franz Nuscheler (eds) Global Trends and Global Governance”, Pluto Press, 2002, p. 77.
[6] Shaun Breslin, “Decentralisation, Globalisation and the "Creation" of Trans-National Economic Regions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Working Paper, Centre for the Study of Globalisation and Rregionalisation, University of Warwick, No.38 1999.
[7] Shaun Breslin, “Decentralisation, Globalisation and China’s partial Re-engagement with the Global Economy”, New Political Economy 5 (2000): 207.
[8] Lisa J. Sansoucy, “CGP-SSRC SEMINAR SERIES Remapping Asia: Competing Patterns of Regionalization Conference Report”, March 2001, p. 2
[12]Shaun Breslin, Richard Higgott and Ben Rosamond, “Region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in Shaun Breslin, Christopher W. Hughes, Nicola Phillips and Ben Rosamond (eds) New Regionalisms in the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Routledge, 2002, p.17.
[15] T. J. Pempel, “East Asian Regionalism”, presentation at the symposium "Korean Peninsula, Taiwan and East Asia: Recent Developments and Prospects," held at the Institute of Oriental Culture, the University of Tokyo on March 29, 2004. See http://www.glocom.org/opinions/essays/20040405_pempel_east/index.html.
[16] 大辻义弘、白石隆:《提倡扩大日本—东盟自由贸易协定》,日本《中央公论》2002第2期。
[17] Toyoo GYOHTEN (President,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Monetary Affairs), “Asian Regional Integrations: Its Potential, Its Limits, and Lessons Learned from Europe”, presentation made at the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Finance (IIF) Spring Membership Meeting held in Shanghai on April 16, 2004.
[18] Shaun Breslin, “IR, Area Studies and IPE: Rethinking the Study of Chin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Working Paper, Centre for the Study of Globalisation and Regionalisation, University of Warwick, No. 94, 2002.
[19] C. Fred Bergsten Foreign Economic Policy for the Next President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04
[24] 转引自K.J. Holsti, “The Problem of Chang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Centr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Liu Institute of Global Issues,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Working Paper, No. 26, December 1998, See http://www.iir.ubc.ca/pdffiles/webwp26.pdf. 该文正式发表在Kalevi Holsti (2002). "The Problem of Chang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in Yale H. Ferguson and R. J. Barry Jones (eds.), Political Space: Frontiers of Change and Governance in a Globalizing World.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pp. 23-44.
[25] K.J. Holsti, “The Problem of Chang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Centr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Liu Institute of Global Issues,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Working Paper, No. 26, December 1998, See http://www.iir.ubc.ca/pdffiles/webwp26.pdf, p. 3.
[26] 直到现在,这个词是形容原属于苏联集团的中东欧国家发生的政治和外交变化的贴切术语。
[27] David Long, “The Euro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urope-Russia Working Papers, Carleton University, Ottawa, Vol. 1, No. 2, 2001, p. 4.
[28] 转引自David Long, “The Euro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urope-Russia Working Papers, The Norman Paterso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rleton University, Vol.1, No.2 2001, pp.7-9
[29] 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Chapter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