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迹象表明,世界似乎正在走向一个新的时代和新的世界体系,许多人相信民族/国家体系正在受到全球化的挑战(但并非所有人都相信民族/国家体系会被破坏例如 A.D. Smith 就坚信许多人过于心急地认为民族/国家体系将被打破,他认为,事实上在可见的未来里,我们还很难发展出一种比民族主义更强大的精神,因此也就难以发展出新的体系。(
参见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in a Global Era, Chapter 6, Polity Pr, 1996.),那么,未来将是一个新帝国时代吗?哈特和尼格瑞富有挑战性的热门著作《帝国》甚至认为现在就已经开始了新帝国时代,他们指出:“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帝国正在成为事实”,“民族/国家的统治权力的衰落并不意味着统治权力这一权力事实本身(sovereignty as such)的衰落……新的全球统治形式就是所谓帝国”(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Empire, Harvard Univ. Pr. 2001. Perface.。)这不是想象,而是非常值得深思的问题。人类所能够发明的社会制度种类并不多,所能够想象的世界体系形式也不多,事实上帝国是最典型的世界体系。帝国问题属于那种复杂的大规模问题(comprehensive problem),它几乎涉及生活和社会的所有方面,应该说是个“问题组”。大规模问题的凸现往往是面向新时代的思维特征,因为在面向新时代的时候,人们就试图重新思考关于整个世界、社会和生活的理念。帝国正是这样一个理念(eidos,Idea)。在这里不可能全面讨论帝国的问题,我准备讨论的是,在哲学的意义上,中国传统的“帝国”理念对于任何一种可能的世界体系会有什么样的理论意义。??
进一步说,不管未来是什么样的时代,至少我们知道全球化已经把所有地方的问题世界化了,几乎任何一个地方性问题都不得不在世界问题体系中被思考和解决。现代性一直隐藏着的一个困难突然明显起来:现代制度只是国内社会制度,而不是世界制度,或者说,现代制度的有效范围或约束条件是民族/国家的内部社会,而不是世界或国际社会。于是,即使每一个国家都成为民族/国家并且建立了标准的现代制度(民主政治和自由市场),以保证每一个国家内部社会秩序,在国家之间也仍然是无制度的,因此是无约束、无秩序或无法则的失控空间。这种国际无政府状态完全满足“霍布斯状态”,即“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状态”。从形而上学角度看,现代世界体系在本质上是“无序状态”(chaos)。希腊哲学认为,只有当“无序状态”变成“有序状态”(kosmos)才形成自然和世界(kosmos正是宇宙的词源Kosmos原义为军队纪律,被用来表达有秩序的宇宙,就是说,自然必须有其“形式”才成为宇宙。参见J.Burnet:Early Greek Philosophy, Adam & Charles Black, 1930, p.9.),而chaos要变成kosmos又首先需要发现世界的理念(eidos)。从这个角度看来,今天的世界仍然没有成为“世界”,仍然停留在chaos状态,它只不过是个无序的存在,是个“非世界”(non??world)。希腊哲学的kosmos(有序存在)所表达的也只是关于自然世界的充分意义,还不是关于人文世界的概念。与kosmos相应的、同样具有充分意义的“人文世界”概念可以在中国哲学里找到一个表达模式,这就是“天下”。天下不仅是地理概念,而且同时意味着世界社会、世界制度以及关于世界制度的文化理念,因此它是个全方位的完整的世界概念。这一概念的重要性正在于,它与世界制度问题的密切关系。??
当今天的所有问题都变成世界性问题时,就不得不思考“世界制度”的问题。福山曾经通过分析现代社会制度而得出结论认为,现代制度虽然有缺点,但已经是足够好的制度,因此不再有制度革命的可能性,历史也就完成了(通常翻译为“历史的终结”,但不够准确参见(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Free Pr, 1992. 其中的关键词“end”的表面意思是“终结”,深层意思是“历史目的之最后实现”。这是来自德国古典哲学的观念。作为参考,马克思也是在德国古典哲学的习惯意义上想象共产主义社会的,共产主义社会也被理解为既是历史的终结又是历史目的之最后实现。),或者说,历史最后实现了历史的最高目的。这一“历史的完成”的断言显然过于匆忙,即使不去讨论社会制度革命的可能性,而仅就任意给定的某个社会制度而言,我们也必须要求一个社会制度具有逻辑完备性,即它不仅能够处理国内社会问题,而且能够处理国际社会问题。这一逻辑其实很简单:一个社会制度不能止步于“国家”这一单位,而必须考虑到“世界”这一最大的政治/社会单位,不能对世界视而不见在“北京对话”(2003/3/17)会议上,我与福山教授讨论到这个问题,但是福山教授坚持认为,政治自由主义的社会制度尤其是民主制度用于国际社会是不合适的,而且也没有实践的可能性。。显然,一种社会制度仅仅在国家层次上获得成功仍然还没有完成其最大和最终目的,如果它在世界场合中不再有效,那么就不是一个充分有效的制度。作为比较,我们可以考虑马克思的制度理论,马克思和福山都拥有黑格尔哲学背景,但马克思所思考的共产主义社会才是一个世界规模的社会。马克思至少考虑到了世界制度问题。毫无疑问,世界必须被理解为一个思考和分析的最大单位,否则所有国际问题或者世界性问题都不可能被有效地分析和解决,甚至,如果不能有效地分析和解决世界性的问题,那么也不可能充分有效地分析国内社会制度问题,因为世界问题是任何一个国家问题的必要约束条件。我们不能想象,每一个子集都是有序的,但是总集却是无序的,在这样的条件下能够有效地理解、分析和解决问题。??